八年前程明彰带着宋浮白南下,为躲避太子追兵走的是山路小道。

    自先人开凿运河,经历过几个朝代的修造,到大宁时,漕运已是十分成熟,江都与淮阴两地由邗沟相连,又经淮河由鸿沟连接上河,已是能与洛都直航。

    这次上京,宋浮白决定先至江都,取水道上京。他一路上极少停歇,脚程很快,待到江都城时,已是风尘仆仆。提着包袱站在渡口,宋浮白看着这久违的攘来熙往的景象,忆起幼年被堂兄带着去街市上玩耍的时光,恍若隔世。

    码头上的船工装卸忙碌,仔细观察,各个码头间亦是有领地划分,那些小渡头多是百姓经营的小船,大码头则多为船行所占,船工也具是精壮汉子。

    程明彰曾与宋浮白粗略说过,这漕运势力多是由运河沿岸各埠,运漕粮为业的船行与船工组成,虽是各自为政,只要有水路的地方却都能互通有无。

    宋浮白选中了船边管事模样的汉子,近身询问,“敢问船家可有去往洛都的船只?”

    那人把宋浮白上下一打量,摸不清这客人来路,便不冷不热的答道:“有是有,就是江都与洛都路途不短,船资不菲,我们都是半月才发一条去往洛都的客船。如今上一条船刚走四日,你且得等着了。”

    宋浮白听到还要等上半月,不禁微微皱眉。他从衣襟中掏出块碎银子递过去,“你可知还有哪家能做这生意吗?”

    那管事见了银子眼睛一亮,态度较之前热络了不少,喜道:“这长途客运,路程遥远,水道上若是求个安稳——还得找漕帮。便是我们家的船,也是交了银子受其庇护。我这就带您去漕帮的码头。”

    “漕帮……”宋浮白忽然忆起那日茶铺里的商人也提及过这个名字,不由好奇问道:“这漕帮又是何来头?”

    “客人不是江都本地人吧?”那管事一边走,一边说道:“咱们靠水生活的人,有哪个不知道漕帮的。我家那船行,早年只在江南一域做些小买卖,虽还算有些规模,但跟漕帮相比,却是连提鞋都不配。这些年南北水道上的水匪被漕帮肃清了不少,我们才敢做那远途的生意。”

    “哦?听起来,这漕帮倒是把官兵该做的事给做了。”宋浮白听来啧啧称奇。

    管事听他这样问,推崇道:“这水匪入了湖,官军也找不到老巢。漕帮却是以江湖人治江湖,比官军还要厉害呢!”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随即闭口带路,行到一片独立的码头,管事向守门的壮汉客气行礼,招呼道:“六哥近来可好?”

    “是鸿济船行的曾管事。”那被叫做六哥的汉子抱拳回礼,“不知曾管事有何事?”

    “管事不敢当,六哥叫我小曾就好。我这次来,是为这位小哥寻条上京的客船。我家那船前些天就发出去了,我便想着漕帮船次甚多,应是能有个铺位的。”

    “这事好说,你们稍等,待我进去禀报。”壮汉嘱咐两句,便转身进门。没进去一会,宋浮白就听见有人出来的脚步。这次除了壮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精瘦的老头。老头身量不高,面相精明,气质却中正平和。

    门口两人中,老头先看到的便是宋浮白,无怪别的,只因他人品气质着实出众,后又看向曾管事,笑问道:“你家主人可好?”

    曾管事连忙俯身见礼,恭声道:“见过文师爷,我家主人一切都好,还常惦记着要来探望您呢!”

    “呵,”老爷子捋捋胡子,说道:“你们的来意,小六都跟我说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快到我们寨主的寿辰,少寨主为了把寿礼尽快运回平湖水寨,调度了江都分舵不少船只。赶上这高兴日子,这位少侠若是不介意随送礼的货船一道走,我便搭你一程,船资与你免了,待到了淮阴再安排你随别的客船上京。”

    要说漕帮,宋浮白还有耳闻,可这平湖水寨,却是连听都没听过。他听到要同寿礼一起走,便有些迟疑道:“宋某倒是不介意,唯恐船上货物贵重,生人上船多有不便。”

    “这你倒不必担心,贵重之物早已送到,我这船多是些吃食布料。”文师爷上下打量他道:“我见宋少侠目光清正,又是鸿济船行介绍来的客人,自是相信你的人品。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便是我们漕帮一贯的作风。”

    宋浮白拱手相谢,“都说漕帮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便多谢文师爷。”

    ——

    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

    夕阳染了彤云,余辉洒在水天一线处,耀得水面上波光粼粼。宋浮白站在船头,顺着宽阔的水道向天边望去,无论看几次,他都感叹于运河的壮阔与其所费人力物力之巨。

    这条运河贯通南北,加固了帝王统治,大宁朝廷每年在筑堤通渠上投入无数银两。太子和南王便是趴在这上面吸血的两只硕鼠,而赵王,便是师父也不知他如今是何态度……

    到底要不要借赵王之势扳倒太子,宋浮白决定到了洛都私下探探再做决定。

    “快到淮阴才得出些空闲,老朽这些日子多有怠慢,望宋少侠不要见怪。”身后传来文师爷的声音,这还是他上船以来第一次来与宋浮白闲聊。

    “不敢!”宋浮白颔首行礼。“我叫宋千酒,文老以姓名相称便是。”

    “宋少侠不拘俗礼,倒是对我胃口。”文师爷笑道:“我观宋少侠人品脱俗,不矜不伐,想来是系出名门。”

    “您误会——”

    “哎!”文师爷打断道:“我文一墨别的不敢说,这看人的眼光却是毒的很。若不是观你面相识得人品,文某可不会一面之交便邀你上船。不知宋少侠此次上京所为何事啊?”

    “文老谬赞。”宋浮白也不在此处纠结,“此次上京,是替师父去拜访一位旧年相识的朋友。在下下山时日尚浅,之前就有些好奇,敢问这平湖水寨寨主又是哪位英雄?”

    “哈哈,”文师爷听他问题便是一笑,“说起来,宋少侠与我们寨主倒是本家。这平湖水寨的宋寨主乃是我们水道上的传奇人物。你若是常在江湖行走,便会早有耳闻。我们漕帮就隶属平湖水寨,乃是水寨对外的部门。”

    “漕帮如此大物,竟只是平湖水寨外围?”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江湖人大都知晓。这水路上本无漕帮,早年也只是船行抱团,平湖水寨在老寨主时也只是富陵湖中的寻常水匪,是在我们宋寨主手中才逐渐壮大,一统水路,有了如今的江湖地位。”

    宋浮白叹道:“宋寨主这般英雄人物,真是令人神往。”

    “这次寨主大寿,少寨主大加操办,便是普通江湖人士去贺寿,也有酒席招待。你若有意,亦可同去。”

    宋浮白听的心动,可一想到自己下山的目的,不想横生枝节,只得按捺下来。“我虽心愿往之,可师命在身,就不叨扰了。”

    “那也无妨。”文师爷笑笑,见太阳已落下山去,提醒道:“夜里风凉,宋少侠早些回舱歇息。”

    ——

    明月当空,夜深人静。

    宋浮白正于榻上酣睡,一个黑影自窗外闪进他房中,带进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来人黑巾蒙面,看不清面貌,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他伸手点了宋浮白睡穴,随后踉跄着来到角落,从怀中费力掏出一只磁瓶。

    “我见兄台不太方便,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宋浮白的声音响起,让来人一惊,就着坐姿曲腿向他弹射,手中匕首寒光闪烁冲着宋浮白要害而去。

    原来宋浮白睡得警醒,早有防备,故此并未中招。

    宋浮白拿剑隔开蒙面之人的匕首,带着剑鞘与他交了几招。那人显是伤的重了,后继无力,几息间便被宋浮白拿下,摁在桌子上。

    “你这人好不客气,我要帮你,你却对我下毒手。”宋浮白看他腹部撅着的箭杆尾羽,微微皱眉。“你这是弩伤,是官府的人在追你?”

    “……”黑衣人不说话,露在黑巾外的锋锐眼睛透着冷光,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宋浮白欲摘了他脸上黑巾,又觉这人身份知道了只是平添麻烦,索性作罢。

    “不说话没关系,我对你这麻烦也没兴趣。”宋浮白见他腹部伤口血流不止,松开按住他的手“你进屋时没下杀手,我也不想再追究,你自行离去便是。”

    黑衣人被松了钳制,像是破罐破摔,也不再管宋浮白,只默默地挪到角落为自己拔箭疗伤,其间竟是一声不吭。

    宋浮白见他坚忍至此,心底不由升起几分敬意。

    就在这时,宋浮白忽然闻到一股桐油味,他心道不妙,推开舱门往外看去,船尾已是着起火来,船工纷纷倒在地上,鲜血横流渗进甲板缝里。

    宋浮白大声喊道:“文老!文老!”

    他忽闻船头发出响箭,一枚信号烟花升上天空。提剑寻去,文老没找到,两个黑衣武士先从白帆后跳出,挥刀砍向他,那衣饰长刀,就是化成灰宋浮白也认得——

    是太子的人。

    他青虹出窍,一剑之间便收割了两条性命,当年魔障一般的影子在他手上竟走不过一招。等寻到船头时,却是晚了,文师爷被长刀穿胸而过,躺在地上。

    傍晚时还言笑晏晏的一个人,没过多久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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