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的,突兀的,令人心寒胆战的。
那股铃声活像鬼魂的游吟,穿梭于偌大的房室。
循音而去,单调凄厉的嘶鸣似乎传自于门扉紧闭的书房。
短短几步路,秦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好像在过悬空的独木桥,而她脖子以下都失去知觉,她屏着一口气几近不敢呼吸。
“咔哒”,旋下门把手,伴随着沉闷的吱嘎声,檀木书桌映入眼帘,包括桌角上那台黑灰色的、此刻正在嗡嗡震颤的座机。
挂断通话,接着再拨,座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聒噪。
秦尤五脏俱寒,血都冷了。
“待会儿去跟厨房说声,晚上多加几道菜,特别是可丽饼,别忘了啊,九小姐要留下来吃晚饭的。”
麦姨正跟小宜嘱咐着,却见秦尤步履匆匆直奔而下,忙不迭问:“九——”
秦尤神色缓和稍许:“麦姨,不用做我的份了,我公司还有事,先回去了。”
“哎——”
她大步流星夺门而出。
恰逢连城喂完鱼回来,隔着庭院深深的几丈远,一样的叫也叫她不住,只顾闷头朝前走,旋即发动车辆疾驰而去。
连城好生奇怪,进门问杵在大厅的麦姨:“小九怎么走了?”
麦姨自己都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呢,“说是公司有急事就先回去了,我还想着叫厨房多备几道她爱吃的菜…”
她俩开的那家律所一年到头都忙,他不是不知道。
连城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秦尤一路冲回了南区。
连闯五个红灯,数次险些发生追尾,终于抵达公寓,贺峥还没下班回家,光棍照旧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扑过来。
她没功夫搭理,径直从床底下翻出那只纸箱,腕骨一台,画册画本之类的哗啦啦掉满床。
秦尤捏起其中一张,用指腹捻了捻,对着头顶的灯一照——
她眉峰微蹙。
秦尤动作干脆,三下五除二将全部图纸沾到墙上,又扭头喝道:“光棍,关灯!”
光棍这只金毛狗被训练地很机灵,它吭哧吭哧跑到玄关处,贴着墙沿一个离地起跳,前爪一举拍灭了开关。
屋内骤暗。
墙上却满壁荧蓝。
像破碎的星河,更像藏在图画之下张牙舞爪的千魑百魅。
面具,全都是面具。
受害流浪儿描述过的面具,像惨白人皮的面具。
它们仿佛困在模具里的东西,被封在塑胶下的恶鬼,歇斯底里地尖叫和撕咬,试图冲破暗无天日的软禁。
秦尤步步倒退。
呼吸很困难,哮喘快发作了,但她没有去拿喷雾剂,任凭胸腔剧烈起伏,任凭稳固的大厦寸寸倾覆,天塌地陷。
而另一边——
晚饭还没好,连城回了书房,准备坐下,走到第三步的时候顿住。
他回眸看向那台座机。
底部细微地歪了,像被人移动过。
今日只打过一通电话,和公司董事的。
他长着厚茧的指腹轻轻挓挲过锃亮的键盘,连续按键又开启桌面上接连着的电脑,被删除的记录恢复后,屏幕上显示出了手机卡的户主和归属地等详细信息。
一个熟悉的名字正正地暴露于前。
连城瞳孔微扩,缓缓坐直了腰杆。
清晨。
教堂顶钟轻轻摆荡了几下,在林间的鸟语花香中散出浑厚而庄严的福音。
众多前来早祷的信徒,眉目虔诚。神父站在讲经台前,面带微笑道:“…永远如祂所说,凡事包容,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凡事包容,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秦尤在台下卯足耐性等候。
二十分钟后讲经结束,神父憋了一早上的尿,膀胱都快爆炸了,兜着宽袍就匆匆忙忙往厕所赶。
放水放到一半,浩气长舒之际,身后门砰一声紧闭。
回眸看是个女人,神父手忙脚乱提裤子:“这位太太——”
又是啪的一下,一张照片雷厉风行地被拍到墙面上,秦尤沉声问:“见过她吗?她每个星期日都来这儿礼拜?”
神父对这名擅闯者很是不悦,嘴巴刚张,一柄枪又直抵他太阳穴,耳边话音响:“你有两个选择,一,老实回答,二,我崩了你的命根子。”
神父吓得腿一哆嗦,刚才没排完的液体都漏下去半管,浸湿裤/裆大片。
他羞地老脸通红,夹紧双腿涕泗横飞道:“见过!见过!她每个周末都来,有时候还当当志愿者传福音什么的!”
“确定是她?”
“确定!她从来不肯告诉我们她的名字!但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记忆深刻!有一回!有一回她还当我的助祭!她、她每次都呆上大半天!态度很积极——”
神父双眼紧闭,心惊胆战地一股脑说完,等他试探性睁开一丝缝时,枪口早已消失远离,女人也不知所踪。
他捂住扑通跳的心口,颤颤巍巍地在其上画了个十字。
联手洪都拉斯帮派设局活捉孔伟的计划业已敲定下细节,街头上也“不小心”走漏了毒/品交易的风声,就等着孔伟掉进陷阱。
贺峥本想跟方亦白打个招呼的,毕竟他是市局缉毒总队队长,万一他蹦跶出来好心办了坏事儿,搅胡了捉鳖大计,那可就白忙活了。
但他转念又想,孔伟这厮心狠手辣遇佛杀佛,万一把方亦白小命搭进去…真的不能再产生什么无辜的附带伤害了,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老朱是没办法,谁让他脑瓜子机警,猜中了他们的盘算。不过这样也好,贺峥叫他随便扯个理由支开方亦白,暂时把人弄北加或是什么地方办案去,捉完鳖再回来。
况且在他印象里,老朱同志自打当上局长就变怂了,贪生又怕死的,胆子还没心眼大,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本事又一流,成天坐办公室也落不着啥危险。
但贺峥还真估摸错了。
案子闹到现在,死那么多人,他就不痛心?痛心啊,他这局长还不是从打酱油的小干警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的?
他也清楚,瓮中捉鳖的最终结果只能指向南区缉毒队,而不是剑指鼻尖地指向幕后大老虎孔伟。但如果能得到持有孔伟本人签名审阅过的毒/品登记册的话…
胜算便大大提高。
或许还有那么一丢丢私人原因。
孔伟倒台,其他二区的局长又不咋地,那他不就顺理成章地…
谁会嫌官大,谁会嫌钱少呢?
权柄总是最佳的驱动力。
这天南区开研讨会,大抵降至退休,万年不下凡的老苦瓜亲自莅临主持会议指导工作顺带颁奖。
四个城建区的警局局长外加一箩筐队长之类的都到场参加——当然了,贺峥这样的小干警是不够资格不配出席的。
天赐良机,老朱同志分外积极,发乎了他惯会谄谀的社交本领,和谁都打得热火朝天,尤其是孔伟。
“是不是又胖了?看你这肚腩…”老朱黏黏糊糊地摸了把他圆滚滚的肚子。
“你他妈还好意思说我?”孔伟照着他的啤酒肚来了一拳,“裤头都快撑爆了,你老婆怀俩双胞胎都没这么大吧?”
俩人哈哈大笑。
插科打诨好一会儿,及至会议开始,老苦瓜登场,老朱特地选了个挨着会议厅门口的角落坐下,而孔伟甫一扭头,脸上那种官方的油滑戏笑便全数收敛,嫌鄙和耻笑一点点浮现。
在他眼里,朱勇人如其名,就是头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猪,蠢笨无能又浮夸的市侩气息藏都藏不住。
就这样还当市局局长?
州警察厅真是瞎了眼了。
台上陆秋涛做着公式化的陈词,台下各色人马也都公式化地记着天马行空毫不搭边的笔记。老朱刚画完一只乌龟,眼珠子提溜扫视一圈,个个正襟危坐装模作样。
他悄悄拉开椅子溜了出去。
鉴于会议是在南区警局大楼开的,南区那些不够格的、又未出外勤的饭桶们便都相当捧场地跑去旁听了,是以局子内部的值守警员寥寥无几,又尸位素餐,班上得敷衍了事,老朱摸到了保管间都没人发现。
他头一次觉得腐败也是种好事儿。
做贼之前他很是担心摄像头,毕竟他体型肥硕实在难以避开,挪开角度费事儿,关掉吧更容易引起疑心,到最后他决定破罐子破摔,拼一把。
大不了回头往监控室走一遭,该删的删。
惊心之旅挺顺利,直到…
保管间有名四眼仔值守。
但社交对老朱而言向来不是难题。
他瞎扯了个理由让四眼仔滚去会议室聆听上帝之音,四眼仔意料中地面露难色。他得到的命令就是好好值班啊。
老朱上下扫他一轮,一眼判定这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菜鸟,便当机立断搬出州警察厅厅长的官衔施压:“厅长他老人家还在楼上等着呢,去去去。我刚好下来撒泡尿,就叫上你们一块儿。别看他们了,快去!”
四眼仔抓着后脑勺颇为纳闷地离开岗位,老朱搭着门把手正待闯入,四眼仔又匆匆忙忙地倒回来,抓起笔记本一溜烟跑没影。
吓老朱一跳。
倒霉孩子。
老朱嘟嘟嚷嚷,在登记窗口的抽屉里搜刮着保管间的备用钥匙。
四眼仔带走了一把,但不可能只有他身上的一把,老朱混迹警职系统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
很快找着钥匙,也很快翻到登记册,相当厚重的一沓。
不奇怪,毕竟南区是个毒/窝。
但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换言之就是“假账”。老朱雷厉风行快马加鞭,拍下好几页,又蹑手蹑脚摸去局长办公室。
“真账”可能被孔伟藏在家或是别的什么犄角旮旯,也可能就藏在办公室内。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局长其实是个文职——就老朱自个儿而言——不用出去风吹日晒东奔西跑,更遑论像贺峥那样成天打打杀杀了。
反正老朱确实好些年没动过了,肥膘绕着腰身和屁股膨胀了好几圈,发福发得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这突然间干这种十分考验人行动力和机敏性的活计,就不免显得有些笨拙。
在办公桌抽屉、文件柜、墙柜之类的地方摸索了一遍,甚至是沙发底下,毛都没找到,老朱急得满头大汗,心隔着厚重的脂肪都如雷战鼓,直击神经。
视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事无巨细地环扫,蓦地凝止在墙边一尊弥勒佛装饰物的铜像上,旁边是铁皮文件柜,以及一杆鲜艳的国旗。
老朱狂喜,忙不迭飞奔过去,耳边传来脚步声。
门虚掩着,孔伟推开,市局那头猪杵在办公桌前,刷刷刷很不客气地抽着纸巾,嚷嚷道:“…不是,我说你们这警局怎么那么寒碜呢?厕所连卷手纸都没有,咋擦屁股?你们都用树叶啊?”
孔伟:“……”
孔伟笑骂:“你给我省着点抽。”
“你一局长还在乎这点纸钱?不说了不说了,再憋拉裤兜了都…”老朱同志装模作样地颠着屁股,风风火火地溜去了卫生间。
孔伟望着他蒲团似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老朱坐在马桶上,一股脑将照片传给了贺峥。
不出半秒,贺峥打电话过来,被他挂断。
老朱同志用两根又粗又短但分外利索的手指噼里啪啦敲键盘:真的那本登记册还藏着他办公室的弥勒佛里,我没拿到。
贺峥只回:你他妈好端端冒这个险干嘛?活腻歪了?
老朱很实诚:我想当厅长。
贺峥:“……”
老朱又发:你等着,等我当上厅长,就钦点你当局长。
贺峥:“……”
老朱收起手机。
再闯进孔伟办公室是不可能了,但没关系,机会总是有的,反正已经摸清了具体方位,大不了回头让贺峥这臭小子半夜爬窗户偷出来。
退一万步讲,用他手上现有的“假账”对比保管间内收存的毒/品数量,应该也能达成目的,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进行盘查。
就比如洪都拉斯捉鳖计划。
老朱神清气爽推开厕所门,孔伟的秃头和大饼脸刹那间映入眼帘,仿佛老无所依里的恐怖杀手,老朱额角一跳,慢半拍恢复:“怎么的?搁门口闻着味儿呢?”
“还不是他妈的等你?厅长让你上台讲讲呢。”
“讲啥?”
“你问我?”
两人又嘻嘻哈哈地上会议厅。
研讨会下午三点才结束,老朱如蒙大赦。他虽然擅长也适应此类场合,但喜欢又是另外一码事了,光是听台上老生常谈翻来覆去炒剩饭就够让他头疼的。
分局那几个还在互相拍马屁,老朱以回家接孙子放学为由成功出逃,进了电梯去车库取车时,心中巨石才落地。
左眼皮却一直跳,不知道为什么。
回想起在办公室、在厕所门口撞见孔伟时的场面,没啥异样,可他这心里头就是不安生,跟吞了一百颗弹力球似的七上八下。
人类应该是具有潜在超感能力的,好的和不好的,幸运或是糟糕,复杂的神经组织总是会提前预知。它像一股盘旋着的飓风,起先只是在地上卷起几片枯叶,紧接着愈演愈烈,排山倒海,最终——
电梯轿厢内的灯忽然灭了。
“超市卡里还剩多少?下回趁他们打折全用完好了。”
“你还想买什么?”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空出一只手摁电梯,“任天堂?”
男人腆着脸道:“我最近这么努力工作,就当是奖励嘛好不好?”
女人笑了声,正想搭腔,电梯门开,入目满室血迹。
一个胖子歪在血泊中濒死抽搐。
购物袋啪一声摔落,惊叫震耳欲聋。
出租车在日落金座的广场前停下,秦尤长腿一跨迈出车门,手机夹在耳边道:“我问你,手机经常发热又耗电快是什么原因?”
老黑迟疑半秒答:“可能是安装了追踪的间谍软件。”
“我猜也是。”秦老板的语气听着相当不爽,“去把我办公室检查一遍,还有公司的网络,得空再去趟复园,电子设备全换——”
一连串吩咐蓦地戛然而止,老黑试探性问:“…还有?”
秦尤直直望着不远处的人,道了句没了就挂断电话。
广场中央是座圆形喷泉,透明雨丝仿若天女散花,水流的凉意与仲夏的闷热绞磨碰撞。
越过熙熙攘攘,两人眼神于半空中汇聚。
最终,连城率先走上前:“小…”
秦尤冷冷道:“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动作要快。”
他态度也比想象中的诚恳:“小九,我可以向你解释。”
秦尤一时无言。
只直视着他,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感交集。
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如果他是鲁宾孙,或是谢达,她可以毫不迟疑地使出自己各种邪恶卑鄙的手段,摧毁打击甚至是谋杀处决。
可惜他不是。
他是连城,于她有恩的长辈,在苦难困境中帮衬过她的救星,没有血缘却胜过血缘的亲人。
秦尤现在理解贺峥了。
当初抓贾乙丙,贺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不是因为不想说、说不出,而是压根就无从开口,不知如何说。
而在全部置她于迷惘和空白地界的原因里,最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是连晞的父亲啊。
秦尤都不敢想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八成得和红妈一样疯了吧。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形如糨糊又吵又杂,哪怕过了一夜,依旧理不出个清透的子午卯酉。
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从前他们两家交好时其乐融融的盛况,但她想着想着就撕裂跑偏了,跑到温姨念诵的佛文上,跑到默默那张年幼僵硬的面孔上。
蓦地又滑移到一句声嘶力竭的叫骂中。
二楼茶馆阒寂无音,焚炉一线香燃烧殆尽,秦尤眸心微敛,望着清淡烟丝与茶水相映,喃喃道:“…你永远也预测不到死亡会降临在谁的头上,而你爱的人又会伤你多深。”
谢达说的。
还说了两遍。
——你永远也预测不到你爱的人会伤你多深!
——你迟早会栽跟头的!你最爱的人迟早会伤你最深!
当初她以为,谢达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放狠话,就为了膈应她、撩刺她。
面对这类狐假虎威式的狠话,秦尤向来不往心里去,同时又误认为,谢达所谓的这个“你最爱的人”指代的是贺峥,不曾想…
很明了了,所有憎恨的吼声都是有预示性的,就像所有半丝半缕渺不足道的苗头都能串联成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
直至这一刻,谢达往她心间扎下的那根毛刺,发挥出了最狠烈的毒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业已认命,连城表现得很平静,想开口却又踟蹰不决。
秦尤相当明白那种神态的含义:“没录音。”
她说完瞥向青瓷盏的茶水。
连城苦笑了下,也道:“没下毒。”
彼此就处在这样一种心平气和又暗流汹涌的诡谲状态中。
“你怎么查到我的?”
“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没必要了,不是吗?”
连城不知是哭是笑。
秦尤看着他,惘然若失:“鲁宾孙有一句话我很赞同,他说爱会让人变愚蠢,是真的。正如我对你们的爱,让我变地愚蠢。你一直就在眼皮子底下,为什么我发现不了你呢?从把流浪儿从天堂口营救出来,你出钱给连晞买楼建造收容所的那刻起,你全程都在窥觑、监控,这么长时间…我只求你一点,千万别告诉我是你纵的火。”
她语调里甚至带了点低微的恳求。
连城摇头:“不是。”
又自嘲似的说:“我以为我隐藏地够好。”
“你是隐藏地很好,但你万不该叫我和贺峥回东河山谷。温姨当晚特地说了一句话,也许她是在提醒我。她说她每个周末都去教堂礼拜,还记得吗?你们被鲁宾孙‘挟持绑架’的那天,恰巧就是周末。所以视讯时我们看到的‘温姨’又是谁?”
“她全程被蒙着头,看不到正脸,我们也就傻乎乎地以为那就是她。仔细想想,破绽太多,鲁宾孙是个狠角,当初为了逼我交代出计划,毫不迟疑就朝我的朋友开枪。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过你,动你一根汗毛,而是一直口头威胁。我就应该多坚持一下,如果我早察觉出你们是一伙的话。”
连城:“我没有办法。”
“怎么会呢?你堂堂一届科技财团的创始人,办法多着呢。偷偷往连晞的手机里安装间谍软件,所以才会在我们从算力小镇回到律所、我告诉连晞说录像带找到了的时候拦截地那么精准。哦,还有,你的无人机。你知道在当下这个年代,无人机空投弹药的技术有多么先进吗?除去东芯科技,全东岛找不着第二家。”
“多么明显,不是吗?我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或许就像他们说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连城的沉静逐渐绷不住:“小九,我——”
秦尤又说:“但我最后悔的,是那天陪你去散步。”
早在他们发掘出流浪儿集体之前,默默就遭遇过此等令人发指的强/奸和虐待了,并且成功出逃得以幸存——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她确实做到了——相较于其他流浪儿而言,她度过了一段静好且满怀希望的岁月,那她为什么突逢厄运呢?换句话问,连城是怎么找到她的?
因为秦尤。
因为她自己这只一过境就寸草不生的蝗虫,一靠近谁谁就会暴毙的毒瘤。
那日他们去散步,逛到一处公园,正是联合一小对面的公园,学生们课间老爱在草坪上扎堆打闹玩游戏。
秦尤不大喜欢小孩,因此无所察觉,但连城一定是在那一刻看到了默默,看到了他曾犯下的罪如此清白又赤/裸地行走在人间。
距离如此之近,是威胁,是恐慌,是必须死亡的羔羊。
而她不是摆渡人,恰恰相反,她是催命符,黑白无常的铁爪和阴钩。
秦尤每每想到这,心口就发颤的疼。
她深呼吸,用尽毕生气力洇回了眸底的湿润。
连城还是重复无用的话:“…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故意——”
“猜猜有多少犯罪分子用这句话为自己辩解?”
连城猛地抬头:“我是个好人啊小九!你都知道的!”
秦尤望着他,一半怜悯一半嗤笑:“是啊,你是个好人,只是不小心做了坏事。”
“你没明白,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伤害你和小晞!你想想吧,不然——”
“谢谢,我很感激,但你在撒谎。”秦尤无动于衷,“并且这完全解释不了你性/侵一个幼童的事实。”
又是良久的静默,连城似乎心如死灰,垂眼道:“我在服用甲/孕酮。”
秦尤眉峰微抬。
酸醋甲孕/酮片,监狱偶尔会逼迫性犯罪者吃的药物,抑制激素产生,引起性/功能障碍。简而言之,化学阉割。
“我也想控制住我自己。”
“显然你还不够努力。”
连城恍若未闻神游太空,低低道:“也许你会嘲笑我自负,但我确实一直都认为,我很懂自己,我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贫民窟出身,搞技术的,底层小人物历经拼搏奋斗得到了地位和名望,世界不再为你设限,你尝到前所未有的禁忌和新鲜,永远是一点点开始,永远是最终越陷越深。”
“然后又怀疑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某种分崩离析的迷惘中,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改变,这就是本来的我,真正的我。”
“你会安慰自己说,罪案是自由意志的产物,我完全有做自己的权利,但…”
“但你想过连晞和温姨吗?想过你的妻子和女儿吗?”
‘罪案是自由意志的产物’,换做从前,秦尤举双手赞同,当下听着却格外刺耳。
她打断他道:“连晞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善良,那女人看到别人受苦就忍不住痛哭。温姨呢?她早发现了你的真面目,却同样因为爱你而变得愚蠢,选择缄口不语,寄希望于一些道玄神祗,企图通过七佛灭罪真言消除自己和你的罪孽。你已经把你的妻子祸害得面目全非了,难道还要搭上你的女儿?”
“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她。连叔在这儿求你,别告诉她,好不好?我可以给你其他人的名字,全都——”
“你会的,只不过是在审讯里。”
连城放低姿态苦求:“小九…别这样。”
秦尤冷眼相待。
对峙这么长时间,昨晚又彻夜未眠,她身心俱疲,胃部更是如同翻江倒海,折腾得她着实难以为继。
真的不想再跟他共处一室,秦尤强忍住呕吐的欲望,道:“你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和连晞当面坦白自首,我不希望她最终是从新闻上得知自己父亲是恋酮癖外加杀人犯的消息。我曾经还对默默许诺说会亲自处决杀害她的真凶,但两个小时之后,你会因为一级谋杀和强/奸罪入狱。”
秦尤撑起身说:“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仅存的希望尽数破灭,连城双目微阖,一行饱含万千愁绪的浊泪沿面而下。
行至茶馆厢房门口,秦尤脚步又停顿,回眸,有些艰难地发问:“…他也这样吗?”
连城背对着她,头颅低垂,缓慢地摇了摇:“从来不。”
秦尤绷着的肩颈渐松,仿似如蒙大赦。
世界坍塌成了断壁残垣,但起码留有一柱屹立的古墙。
救护车的鸣笛在地下车库大肆喧嚣,混合着扑闪的灯光,里外无一不焦措而忙乱。
“让让,让让!”
贺峥一把搡开围观的保安大爷直奔前去,老朱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由急救人员抬上车。
贺峥来的算及时,当知道老朱单枪匹马孤身犯险后,他一直不放心——那帮人目空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虐残忍他再清楚不过——生怕老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因此发完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
但路程稍远,耽搁时间,他还是晚了一步。
老朱被捅了五六刀,刀刀直切要害,好在他皮糙肉厚,几层肥膘仿若天然的屏障结实的肉盾,勉强替他挡了点伤害,不至于命丧当场。
是以他苟延残喘尚存一口气儿,贺峥跟着跳上车,赶在急救员发话前出声道:“我是他家属!”
急救员不再说什么,举着血袋开始输送。
老朱颇为豪迈地、断断续续地笑说:“…那王八羔子也不好过,我、我给他…”
话没说完猛咳,喉头喷出大团猩热的黏血。
“你他妈给我闭嘴!”贺峥沉声冷喝。
老朱又笑。
笑着笑着眼眶又含泪。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如当时清楚感知到那股阴森的飓风,此刻正无情剥夺着他的个体存在。
谁不怕死啊,说不怕是装的,其实都怕得要命。
老朱血淋淋的手掌抓过贺峥肩膀,竭力支撑起头,凑在他耳边道:“…告诉我老婆,我、我…”
贺峥嘴巴刚动,老朱同志就气息奄奄地接上了话茬:“…睡了她大学室友。”
贺峥:“……”
贺峥是真想给他一巴掌。
老朱同志混不正经地打完最后一个嘴炮,咧开嘴笑了几声。
喉头一哽,脑袋便歪了过去。
急救员高声嚷嚷,嚷嚷什么他没听清,他只瞧着老朱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胖脸,五脏肺腑都揪在了一块儿,像个死结绞缚得他喘不过气。
贺峥别开脸,嗓子眼发堵,却还是凭借最后一股气力强压下去。
他当然不会哭,特别还当着老朱的面。
可等救护车颠簸了一路抵达医院,急救员有条不紊将尸体抬下去,车厢空空荡荡后,那股子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了。
他一个人坐在车内,摸向口袋烟盒的手轻颤,打火机摁了好几次才点着,还没抽一口就撑着额头。
“先生…”急救员纵然再于心不忍,但还是叫他一声,示意他们得收车了。
贺峥低下头,胡乱擦了把眼角,起身下车。
兜里的手机嗡嗡响,接起来看是秦尤,他平复好心绪才点开,嗓音却无比哑涩:“…宝贝。”
昨晚秦尤没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贺峥,一来还不够确信,二来私心作用,告诉贺峥就相当于彻底给连城判了死刑。
说来惭愧,但秦尤的确希望连城能得到从轻从宽的惩罚。
贺队明察秋毫,此等惊涛骇浪她自诩也做不到真正的粉饰太平。遂为了不让他察觉,秦尤还特地独自在复园过的夜,贺峥忙着在千岛执勤,也没起什么疑心。
但现在没瞒着的必要了。
因为她得到了连城完整的供词。
没录音,可能么?
秦尤必须做好最足的准备和最糟糕的揣测。和鲁宾孙一丘之貉的人,就算连城念着情分不对她赶尽杀绝,肯定也会想方设法躲避制裁。
比如出逃,跑到什么没有引渡条约的拉美国家,那他们就是想抓也鞭长莫及。
伸手拦车准备直接过去找他,听得他嗓音里的异样,她眉微皱,一通电话又打进来。
是连城。
垂死挣扎。
秦尤毫不迟疑地挂断,刚想开口,结果又打。
铃声持久不绝。
她回眸远眺。
茶馆就在喷泉广场旁边,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一眼就能看到二楼。
竹帘卷了上去,窗明几净,连城立在窗前,握着手机放耳边,隔着漫漫长距和她对视。
相隔甚远,秦尤看不清他表情,却觉得他此刻应当是双目通红地哀声苦求。
一股黑色的预兆悄然涌入。
迟迟没听到她回音,贺峥再道:“宝贝?怎么不说话?”
“砰砰砰——”
街对面疾驰过一辆飞车!戴头盔的摩托车手持枪扫射,一阵弹雨尽数命中秦尤身体。
飞车扬长而去,秦尤在他眼皮子底下倒了下去。
连城摁断电话,拇指缓缓揩去眼窝处的凉泪。
突发枪击,行人尖叫,无不四散奔逃,此起彼伏的叫喊阵阵刺入耳膜,贺峥一颗心骤然高悬,嗓音发颤:“秦尤?”
无人回应。
手机早摔出了几丈远。
秦尤想动动不了,很疼,喘口气都疼,锥心刺骨的那种。
视野渐渐模糊,骄阳失真,天上的云融化成一片虚拟的景象,像冬日的雾。
好吧,她撑着眼皮,望着恍惚的白天心想,假如这就是最后一刻的话。
剧烈起伏的胸腔趋于平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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