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条子。”
经过半晌沉默无声的打量和忖度,长发男人笑着给出了定论。
“你眼睛也不算太瞎。”
“那么,你一个条子来我们这儿干什么,我可不记得我们最近有触犯州际法律。”
“来给你一个合作的机会。”
“???”长发男人挑高眉毛。
又是半晌——
长发男人叫阿法,是洪都拉斯帮派的老大。
他调整了下坐姿,晃着根牙签道:“等等,我再理清楚一下,你说分局的死条子针对我们,故意收缴我们的货,再把我们的货卖给多米尼加人。你说你知道这个黑警是谁,还想和我们联手设局,抓他个现形。”
贺峥靠坐着:“很难懂么?”
阿法和身边的助手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贺峥没等他笑完,又说:“其实你们自己也发现了,不然你们去年不会一连处决两个缉毒警,但同样的事情仍然在发生,你们并没有处决掉幕后主使,又找不出来,不知何方神圣。这个黑/警让你们损失了很多,你们还因此频繁和多米尼加人起冲突,可你们没有保护伞,势力大大削减,远远斗不过他们。”
笑着笑着,阿法神态阴冷下来。
细微的咔擦一声,牙签被折断,他哼笑道:“就算真的如你所说,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绑了你严刑逼供,撬出那个黑/警的名字,然后再杀了他呢?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秦尤飞了张照片过去:“因为你没得选择。”
触及相中人,阿法目光凝住。
“你们之前被收缴的甲卡/西酮是医用级别的,远超于地下工坊粗制滥造的劣质品,这就让我们不禁感到好奇,你的原产地,或者说供货商,来自哪里。”
“所以我们特地研究了下你的社交圈,你的情人列表里有一个非常值得注意又非常隐秘的角色,南区纪念大学植物学教授,菇类迷/幻剂的专家,听说私底下经常给学生试吃蔚蓝裸/盖菇,研究它带来的生化效果,很鲜明的反叛者形象。”
贺峥又道:“或许她觉得在你这儿更有用武之地,你也捡到了大便宜,迷幻试剂提纯液,扭头就能加工成几十公斤的街头毒/品。总而言之,现在就有一小队警察等候在她的制/毒实验室门口,只要我一个电话…恐怕你们全都得滚回洪都拉斯了。”
俩人一唱一和的,阿法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到最后直接笑了,冲助手说:“看到了没?这才叫威胁,多学着点。”
助手默然。
阿法也是个爽快的性子,直接道:“要怎么配合你?在毒/品上洒荧光粉?故意被抓?”
贺峥看向秦尤,俩人相视而笑。
从恶魔角出来,秦尤不打算再走路了,她站在街边伸手拦车。
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媚人的呻/吟:“贺峥…”
还他妈是自己的声音。
秦尤一骇,条件反射捂住自己的嘴,可她明明就没有——
她侧眸,贺峥落后几步,低头摆弄着手机,不知道在和哪个小狐狸精传简讯。
“贺峥…”又一记春水似的呻/吟。
秦尤:“……”
秦尤满头黑线:“你干嘛用我声音当短信提示!”
不对,他什么时候录下来的?
贺峥笑着说:“好听啊。”
他拎着手机往她跟前晃了下。
秦尤被自己的叫/床扑了满耳朵。
贺峥照着她侧脸亲了口:“销魂死了,听着都带劲儿。”
秦尤:“……”
秦尤懒得跟他计较,只问:“谁找你?”
“老朱,我可能得去一趟。”
“他找你…?”
“无非是瞎扯淡。”
秦尤神态莫名。
贺峥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摸着她脸柔声道:“放心吧,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好不容易说服洪都拉斯人,怎么着也不会再让这次的抓捕计划落空。”
“我就怕你因为信任他…”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身边什么人都要打个问号。”贺峥笑说:“但除了你,你就是唯一确信不疑的。”
“嘁,等我为了金钱和男模背叛你的时候,你就哭吧。”
“你要真这样,那我也认了,谁让我爱你。”贺峥俯身亲了下她额头:“你先回家吧,快中午十二点了,你要是饿就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回来我再给你做。”
秦尤哦一声。
他又笑:“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打我电话,嗯?”
秦尤:“你好能唠叨,走吧走吧走吧。”
“你也不亲我一下。”
“……”
前排的司机师傅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秦尤忙不迭推他:“你快走,人家都要有意见了…”
终于坐稳当,秦尤系好安全带,朝司机师傅递去一个礼貌的微笑。
司机踩离合,打方向盘,浑厚的公鸭嗓显得分外随意:“刚结婚啊。”
秦尤:“……”
秦尤:“没。”
司机透过后视镜狐疑地瞧她一眼。
难不成是出轨的?
八成是,结了婚的哪有这么恩爱黏糊的,不掐死对方就算好的了。
想到这,司机师傅惆然长叹。
秦尤:“???”
直觉他眼神里藏着不可言说的小九九,但秦尤没空搭理,她侧眸望向窗外流动的街景。
不可避免地回溯起宋鸣她姐姐宋清的案子,专业杀手?怎么看怎么的古怪莫名,特别放到当下这段时节,甚至能闻到一丝丝阴谋的气息。
从没和宋清打过交道,但由于对宋鸣的厌恶和敌意,早在之前他俩就徐欢欢强/奸案针锋相对打官司的时候,秦尤便调查过宋鸣的家庭背景,再平凡普通不过的低产家庭,算不上贫苦,但绝对不富裕。
姐姐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或许她拥有一些别人所不具备的仁慈和义气,偶尔会冒犯到他人,但这足以招来杀身之祸吗?
另一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低产的生活圈里有谁出得起闲钱雇凶呢?雇凶杀人此类行为模式,往往更加适用于政客奸商或是暴君,换言之,上位者。
并非出于抢劫,但确实杀了她。杀手是职业的,却又随机将她抛尸垃圾堆…
秦尤脑海中灵光一闪。
如果她只是附加伤害,目标另有其人呢?
像她最开始推测的那样,也许她真的撞见了什么。
秦尤果断吩咐司机道:“去橄榄街。”
天桥下停了辆车。
贺峥拉开车门一坐进去就不客气地道:“干嘛?”
“想你了嘛。”老朱嬉皮笑脸的,握住他肩膀左右端量:“我看看,在千岛混的怎么样。”
“……”
贺峥耸开他爪子:“一边儿去,你怎么也变得骚里骚气的,世风日下啊…真的世风日下。”
老朱哈哈笑:“老子他妈还不是关心你。”
贺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噢,”老朱撅起一边屁股,“那我真放屁了啊,憋好久了。”
贺峥:“你他妈——”
老朱又发出一阵杠铃般的大笑。
须臾他收敛,露出点儿正色道:“找你来不为别的,就是给你提个醒,别操之过急。你现在搁千岛,十万八千里不说,有什么管辖权弄南区?这就是最大的漏洞,别提你动不动得了还另说…”
贺峥眯眼:“你他妈监视我?”
瓮中捉鳖的计划只有他和秦尤两人知道。
但不排除鬼鬼祟祟暗中盯梢的。
老朱没吭声。
贺峥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是,老子现在都不在市局了,你怎么还他妈管那么宽呢?一天天闲的蛋疼啊。”
老朱张张口,贺峥便道:“打住,别他妈说是为了我好,耳朵都听起茧了…”
老朱瞪眼说:“就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识好歹吧你,你对澜澜他们要是有我一半心,至于——”
陡然沉寂。
贺峥脸色变得难看。
老朱自知失言,缓了缓又苦口婆心道:“我不是阻止你们去干这件事,我没让你们打退堂鼓乖乖滚回家吧?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养精蓄锐懂不懂?好歹等你调回市局——”
“再等下去人他妈都当上厅长了。”
“……”老朱一噎,无言以对。
州警察厅厅长的位置还悬着,但月底,很快了。
贺峥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毕竟他要是真的一点都不为他们着想,那他大可出于政治原因,放手让他们去搞,或许还从中助力。
如此来,孙伟被搞下台,老朱就少了一名竞争对手,完全坐享其成。
但谁也都明白,孙伟不是个善茬,硬碰硬会死的很惨,老朱想保住他一条小命情有可原。
贺峥说:“不管怎么样都会有风险,还不如放手一搏。”
老朱只顾着叹息:“搏吧,搏吧,来年刚好赶上清明,我给你多烧点…”
贺峥:“……”
贺峥没好气:“你又怎么知道的?你窃听?”
他说着要掏出手机砸了,老朱吹胡子瞪眼说:“你让人方亦白调那么多毒/品案的卷宗,带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你他妈要干什么!”
“……”
贺峥想了想,手机很贵。
于是又塞了回去。
老朱:“也不难猜,早几年他们那边就传出过类似的丑闻,那帮饭桶很谨慎,每次只扣一点点,现在是愈发胆大包天了…”
贺峥不言语。
商店门口摆满了出售的水果,筐筐齐整,颜色灿烂。沿街过去,依次是鲜花店、便利店、文具店,再然后是并不怎么高大上的联合一小——宋清工作的学校。
对面公园,许是孩子们都在上课,绿茵草坪上寥寥几枚推着婴儿车晒太阳的宝妈,远不如那日见的欢快。
秦尤和老黑踏进学校。
本来她无名无分,擅自跑人家学校里调查,八成会被安保赶出来,所以她才带上了老黑,因为他有私家侦探的证件。
工会发放的,多少管点用。
的确管用,校长亲自出面接待他们。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微胖女人,衣装得体,长发盘髻,袖口拢了圈蕾丝花边,举手投足间携了缕丰腴的感性。
只不过面藏憔悴,仿若雨打的芭蕉。
宋清在学校里当生活老师,员工遇害,上午警察来例行询问时谈及死因又语焉不详,多少弄得她们有点云里雾里愁肠百转。
“我们学校…就跟福利院差不多吧,规模不大,收的都是些孤儿、先天性残疾、包括旁边收容所送进来的流浪小孩,主要还是这类比较多。”
“宋清原先在收容所工作,对孩子们很耐心,当生活老师再合适不过…学校的月度最佳员工,大家都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
秦尤默默地听。
他们站在长廊上,彼端一群孩子走进教室,成群结队的,但所有人都很乖很安静,如同笼罩在某种集体的默哀中。
留意到她视线,校长解释说:“我们本来不打算告诉孩子们实情的,但不知怎么就被他们知晓了,也不可能再扯个什么谎言去糊弄敷衍,所以就组织了一次追悼会。再加上…”
校长惙怛伤悴,无限哀愁。
“再加上什么?”
“我们失去了一个孩子,就在今早,医生说是心源性猝死。”
“孩子?”秦尤心间产生股非常糟糕的预兆。
“对,收容所带来的流浪儿,我们都叫她默默。”
秦尤如遭雷击。
“朵朵今天早上叫她起床,怎么叫都叫不醒,吓坏了,我们一看…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又没什么先天性心脏病骨髓病之类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会…”
“还有宋清,最近是怎么了,厄运吗…”
秦尤一声不吭。
校长领他们去默默居住的集体宿舍,老黑走在最后,及至门口他垂眸,木质地板上一道不显眼的锉痕。
到23号床铺前,被毯叠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床面干净整洁,床头边的铁皮柜如是,床脚下杵着个纸箱,堆满了图画本和手工花之类的小东西。
女校长迟疑着说:“想必你们也清楚,像我们这种非盈利性机构,资金比较紧缺,生活物资和教学用具大多是捐赠的。所以…她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水杯等等,都被回收起来了,剩这些她画的画…”
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幅女人的简笔肖像图,秦尤望着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神似的脸孔,话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校长发现了,看看她又看看肖像图,弯腰拾起认真打量,讶异道:“是你…你认识默默?你是她的…?”
姐姐?还是母亲?
校长显而易见地生气了。
不管是什么,都不该让小孩子流落街头啊,自己穿得光鲜亮丽,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还养不起?
秦尤读懂了她情绪,但什么都没反驳。
这种问题似曾相识,数月前她被问到:“你是他的姐姐吧?”
小本自来熟,见着她就左一句姐右一句姐,他都这么喊了,她尚且能以姐姐的身份自居。但程默,默默呢?
她是个小哑巴,从来都不开口,更遑论叫她什么,只会用一双清湛透亮的鹿瞳盯住她,送她糖果这种幼稚的小东西。
所以她是她的什么呢?
秦尤沉思良久,只问:“这些可以给我吗?”
校长当她是默认了,因着气愤态度有些别扭,好像给不是,不给也不是。
最终仍是松口。
毕竟…总比无人祭奠追思来得好。
本就是被遗弃的孤儿,不论是回忆还是叹息,都终将消散在岁月长河里,但假使有人——即便仅仅一个——会在余生某个不经意的间隙中把她记起、想念,那她破碎的魂灵便也能得到永恒的安息。
秦尤抱起纸箱,老黑想接过,她没给,又问校长:“她的遗体呢?”
酆都陈尸所。
工作员是个列夫托尔斯特式的大胡子,日常叼着根老掉牙的烟斗,他端着花名册逡巡一圈,指向冰柜某一格:“那个。”
老黑动手将尸体抽出来。
工作间的门倏尔自外推开,贺峥大步而来,秦尤转身看见他,立马走过去抱住。
贺峥拥她入怀,宽阔掌心罩着她后首,往侧鬓落吻纷纷:“没事的,我们会把他揪出来…”
每次都说没事,可哪次是真正的没事?
只怪言语如此单调苍白,似乎除却说没事,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更强有力的安慰了。
只得拥抱,相互轻吻。
像受伤的小动物舔舐皮毛。
贺峥很爱怜地亲了下她眼睫,这才道:“你在电话里说…杀手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她?”
“嗯。”秦尤吸了下鼻子闷声说:“老黑在她们宿舍的地板上发现了你说的被拖拽的痕迹,也用光谱仪检验出了被抹掉的血迹。杀手的目标是程默,宋清只是无辜的附带伤害。”
那么问题来了,谁会取一个孩子的性命?还雇凶?
秦尤想到谢达。
他之前说,你永远也预测不到死亡会降临在谁的头上。
但若是报复,未免有些牵强,她和程默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伤害值不高不说,平日里都不怎么往来,谢达怎么发现她的?
真要报复,他大可选择连晞、贺峥,偏偏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屁孩。
他们之前也推论过,天堂口的腌臜被曝光,鲁宾孙的生意受创不轻,要想再抓流浪儿供给变态们取乐,恐怕有些困难,但绝不会就此停止。
因为就像他当初分析的,绝对的控制会让变态们觉得自己是上帝,没有人会轻而易举放弃当上帝的感觉。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令人沉迷的瘾。
变态们极有可能会再次出手实施绑架,但和现下这出却背道而驰——程默并非被绑架囚禁,而是被暗杀,倘若本案与那群变态毫无瓜葛的话,那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
尸体被抬到解剖台上,大胡子一面拉开裹尸袋的拉链,一面咬着烟斗含混不清地说:“又咋的啦,不是说猝死嘛。”
像这样的病理性死亡,他都懒得鸟。
裹尸袋拉开,年幼僵白的面孔暴露在眼皮底下。
只是那双水汪汪的鹿眸永远地合上了。
秦尤手指冰凉,微微撇开脸,贺峥又将她抱住,低声哄:“不看了。”
瞧他俩那样,大胡子取下烟斗,试探性道:“哎唷…你俩女儿啊?真对不住,节哀节哀,节哀顺便啊。”
谁都没反驳。
也差不多吧。
贺峥半搂着秦尤,敛眸扫向无生息的尸体。
因着睡梦中猝死,不像肉块横飞的枪杀刀砍那般血腥,很干净,送过来都用不着清理,直接塞进冰柜。
也因此,尸体呈现的是原模原样。
贺峥示意大胡子递幅手套,干脆利落地戴上。
尸体嘴角流诞,拨开唇片凑近闻,胃酸和呕吐物以及反水的腥臭——正常人绝对受不了这种味道,但贺队不是正常人——除此之外,还有股猫饲料的气味。
和他在宋清身上闻到的一样。
胸腹硬邦邦的,像块冷掉的馒头。人死后9-12小时都会变僵硬,没什么奇怪,但她小臂和脚踝的淤青就不正常了。
像是被人用力猛抓导致的。
小孩子皮肤嫩,白玉无瑕,哪怕已经死亡,也比成年人细腻得多。
他锋锐的视线沿着片状的淤青往上,就在关节窝里发现一滴针孔。
贺峥摘掉手套说:“她是中毒死的,八成是蓖/麻/毒素。”
“中毒?”大胡子眨眨眼,又问:“那你是希望我…?”
当着你俩的面解剖?检验你的推断是否正确?
贺峥想了下说:“提取她的眼球玻璃体/液试试。”
比起开膛剖腹,这算是非常温和、又精准的毒理检验手段了。
大胡子照做。
二十分钟后,他端详着小管试剂,给出了验尸官的首肯:“唔…蓖/麻/毒素。”又看向贺峥:“你咋知道的?”
贺峥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时间,只说:“遗体我们会来取的。”
选墓地,安葬,不算麻烦,但也是件得用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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