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虚拟的。
他像朵没有根基的、轻飘飘的乌云,摇摇晃晃地穿梭在清一色的人影当中。
一张张或熟悉或惊讶的脸依次被放大,他们大抵在交谈,市局大抵一如往常的嘈杂,但他什么都没听见,耳蜗深处是幻觉般的嬉笑与嘶鸣。
不知道撞上了谁的肩膀,他头也没回,继续鬼魅似的朝前走,直至手肘被拽住,一张满是关怀和忧忡的脸放大:“贾乙?咋的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如同灵魂出窍,他没反应。
挡着别人路不好走,方亦白又把他拉到一边:“失眠了?几天没睡好觉了,唉…我知道,你们队里那事儿弄的,大家情绪都很低迷,但你这样也不像回事啊。你不受伤了吗?好点没?”
他终于清醒些许,囫囵点头:“哦…嗯,嗯好多了,好…没事。”
方亦白瞧着他:“我看你不像没事。回家歇着吧,养好精神再说啊,复工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径直推开他:“不了…不,我还有事,我还得…”
他低喘着,浑浑噩噩地飘走了。
趁着饭点没人,去了趟数据中心,清楚全部相关的查阅比对记录、账号登入记录,还有什么来着?哦,领养书,斗地主…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以一种魔怔又火速的状态,勾着头在抽屉里翻出那几页纸,马不停蹄地塞进碎纸机,嗡嗡嗡,嗡嗡嗡,他总疑心有什么人暗中窥觑。
额上全是密集的冷汗,垂坠着快淌过眼睫,他迅速眨了下眼又睁开,任凭饱含盐度的湿汗烧灼着混沌的眼球。
他在电脑前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手指死死扣着腿部的伤,鲜血渗透淋漓也无所察觉,只一双眼珠转过来,滑过去,一瞬不瞬地捕捉着周遭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
似身临无间,焮赩横行。
发现了吗?没吧。不,他听得很清楚,好像在讨论她的失踪。他擦了把汗,循音而去,恰巧对上两名交头接耳的警员回眸而来的复杂目光。
刚扯起丝笑容想打招呼,对方又把头转回去了,继续窃窃私语。
他坐立难安,如锥刺骨。
手机冷不防地响一声,又将他惊地通体一震。他在大腿上蹭了蹭阴冷的手汗,点开看,霎时僵住。
“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叮,又传入一条——“我还知道你把她埋在了哪儿。”
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椅子摩擦过地面的响声尖锐刺耳,如同厉鬼哀嚎。
办公室内的同伴齐刷刷看向他。
他顿了顿,露出个扭曲的哂笑。
旋即拖着条腿一瘸一拐地飞奔进卫生间。
头顶的光像惨白的冷漆,照得他脸部如水鬼般僵硬,他死死抓住手机,死死地盯住那行简短又讳莫如深的文字,指甲近乎嵌入那还未痊愈好的伤口,搅着腌臜血肉。
迅速点开键盘输入,试图回复质问,即将发送时又戛然而止。
他思索了几个来回,最终按兵不动。
直至令人恐惧的深夜再度来临,他悄无声息地潜进网安组办公室,开启电脑着手反向追踪对方的ip地址。
但一如料想,是个死胡同。
百分百是一次性手机。
到家已经很晚,他轻手轻脚合上房门,准备去仓库拿雨衣。路过卧室时,内里传来鼻音浓厚的叫唤:“…老公?”
“嗳。”他忙不迭应了声,推门而入,掀开被子侧躺在他身后:“吵醒你了?”
她微阖着眼皮含糊道:“…本来也没睡着,胃有点不舒服。怎么这么晚回来?”
“忙新案子呢。”他抚摸上她隆起的肚子,语调温柔地低道:“小家伙,快别闹腾你妈了,让她好好睡个觉。”
她轻笑:“他能听得见才怪。”
“心灵感应嘛。”他替她掖好被子,“睡吧,我陪着你。”
她嗯了声,以他臂弯作枕,陷入无边睡梦。
他等到后半夜,等她呼吸安稳绵长,才小心翼翼地挪开她身体。
咔哒一声,刚关拢房门,恍惚的阴影中传来清凌凌的、犹如黄鹂出谷的呼唤:“贾乙。”
“谁?”他遍体发僵,视线如凛冽寒光扫过房屋的每一寸角落,“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是我,被你掐死的澜澜啊。”
嗓音于半空中飘来荡去,如同无名坟前的森冷瘴气,调皮地挠着人的皮肤。
“你胡说!”他从玄关处抓过一根火撬棍,惊弓之鸟般绷成防御姿态:“我没有掐死你!你胡说!跟我没关系!”
“为什么啊,我那么信任你。”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没掐死你!我没有啊!”
他发了疯似的举着火撬棍凶猛乱砸,四下哐当响,却再无那股扰人心智的鬼腔鬼调。他乍然间想起了什么,忙不迭丢掉撬棍,心急火燎地跑进卧室:“老婆,没吵醒——”
被窝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他急了,掀翻床褥翻找:“老婆?!”
再定睛看去,床上倏尔又躺着具黑乎乎的身体了,背对着他无法辨别,一动不动地像团抽象的恶魔。
不论是短发,还是后首敞开的洞口,也都很抽象,模糊的梦魇。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性掰过她肩膀,一张青白的死人脸登时曝晒在眼皮子底下,对方那双呆滞的眼珠还直勾勾将他盯住。
他惊叫着踉跄倒退,匆忙之中跌了一跤。
血水忽然间如山如潮,浪花般拍打墙壁,奔涌着灌满整个卧室。
死人在血浪里缓缓坐起身,轻轻唤他道:“贾乙。”
“你还说你没杀了我吗。”
他是真疯了,扯开嗓子叫声凄厉:“滚!滚啊!我没有杀你,是你自己!都是你自己害的!”
他狼狈地连滚带爬,试图爬出卧室,房门却在狂躁的冷风中砰一声关死了,怎么砸都砸不开。
梦魇寸寸紧逼,他蜷缩在墙角,抱着脑袋崩溃啼哭:“我有老婆要养,我有房贷要还的啊你知不知道!我告诉过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是你自己不听!我能怎么办!你以为我忍心吗!”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澜澜,澜澜。”他跪倒在那团混杂阴晦的庞大梦魇前,涕泗横流地哀求道:“你肯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我不是他们,我只是、只是…我老婆怀孕了,她还——”
吱嘎一下房门大开,光线涌入,瞬间敞亮,将所有玄秘的鬼魅都逼退至赤/裸的无形。
他眨了眨眼,回头看,还没看清,率先被劈进来的白昼给刺地别过脸。
他拿手遮挡了下,透过指缝看去——
贺峥立在门口,身后还杵着小队整装待发的警员,投过来的眼神无一不沉冗而复杂。
愤恨、惋惜、痛心、悲悯…如一根根尖细的针尖,极尽无情地扎着他,逐渐将他从无间地狱拉扯回残酷现实。
贺峥没出声,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身边的秦尤却没他们那么多纷繁的情感粘结了,她环着胳膊莞尔道:“装神弄鬼,又叫煤气灯效应,最早起源于1938年的同名话剧《煤气灯下》,一种心理操控手段,通过对受害者施加情感虐待,让受害者逐渐怀疑自己的记忆、感知和理智,以至于无法逃脱,从而达成目的。当然了,你自己就是名警察,应该非常了解这种操控手段。”
贾乙丙终于反应过来,匍匐着趴到贺峥脚下恸哭:“他们威胁我!都是他们威胁我的!我要是不这么做,我老婆就会有生命危险,贺队你要相信我啊!”
贺峥心情实在难以言莫,他低叹口气:“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听到这句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话,贾乙丙又勾下头,徒劳地抓着地板啜泣。
秦尤摇摇头:“其实在你们三个人里面,我一直最不喜欢你,你就像只纸老虎,很凶,但毫无用处。既没有像郝诚实那样的可爱纯真,又没有像卫君澜那样的聪明坚韧。你平庸,且可悲,如今还把当警察的最后一条底线也给丢了…啧。”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芳汀联合鲁宾孙耍诈,但后来传出她死亡的消息…也就说明,问题是出在你们这边。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毕竟死得只剩下你们三个,贺峥和卫君澜绝对不可能,除了你。卫君澜抢先了一步,她和你们朝夕相处,确实能够察觉更多我察觉不到的异样,只可惜…”
她叹口气:“事实证明,人的潜能是无限的,碰到危急情况就会被激发,所以哪怕平庸愚笨如你,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而犯下的一系列作案手法,也是这般的精妙绝伦超出水准。”
“你很懂地怎么避开医院监控,挑选盲区,又迅速且利落地掐断全部相关线索,导致我们在证据上一无所获,但我偶然间听闻,你妻子十分担心你的精神状态,我就想,不如干脆将计就计。”
“归根结底,你仍然是个平庸之辈,做不到像连环杀手那般断情绝爱。你的心已经被无间地狱湮噬了,但你还没彻底堕落成魔鬼,现在就是你获得救赎的最后机会。”
救赎…
贾乙丙茫然抬头,眼眶已哭至红肿干涸,他喃喃着:“救赎…”
“我老婆呢?她应该…”
“她本来值白班的,把她调去了晚班。我是很乐意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但鉴于…”秦尤耸耸肩,眼神示意了下贺峥。
鉴于贺队心地仁慈,她有孕在身,不忍心叫她看见这一幕,生怕遭受什么刺激,遂临时支开了。
贾乙丙又望向他:“贺队…”
贺峥撇开脸,不与他视线接触,挥挥手示意把人带走。
贾乙丙低头,不知是因为摧心剖肝的梦魇终于结束而感到轻松,还是因着穷途末路的无望,他倏然笑了下,起身,顺从地跟着走了。
途径贺峥时,他再一次哀求,不过业已平静许多:“贺队,可以暂时不要告诉我老婆吗?她怀着身孕,我怕对她打击太大,对她身体不——”
“放心。”旁边第二小分队的警员十分不耐烦,对这名曾经的队友只剩下鄙夷唾弃,“贺队本来就没那个打算。”
贾乙丙还是衷心道:“谢谢。”
警员嗤了声。
凌晨,天色灰蒙蒙的。
后院中,三名警员在指挥下奋力掘土,挖着那座荒凉的无名坟。
不消多时,暴露出漆黑塑料袋的边角,深入撬凿,扒开袋子,一具腐烂的、面部爬着白蛆的女尸呈现出来。
味道很难闻,旁边三人捂住口鼻,有些反胃呕吐。
贺峥只瞧了一眼就扭过头,转身抱住了她。
秦尤也将他抱得紧紧的,轻声道:“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接二连三的背叛,接二连三的死亡,她听见他深深的颤气,无声中是难以跨越的沉重。
抬眸望,天亮了。
被辗转到审讯室是情理之中的,隔着屏单向透视玻璃,主角耷拉着脑袋坐在凳子上,静候来人的审讯。
老朱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是啊,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这大概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谜题。
他握了下贺峥肩膀,满面愁容道:“你好歹是他队长,你自己去审吧。”
贺峥没说什么。
即将推开门,斜刺里忽而蹿出一个大肚子女人,女人连哭带吼:“贾乙丙!你给我出来交代清楚!我不信,我不信!他们说的肯定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吓一跳,甚至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何时、又是从何地冒出来的,幸而贺峥反应快,及时拦住她,同时砰一声一脚踹上门。
视野虽被隔断,但如此凄厉尖锐的音量,他不可能不注意到自己怀胎的、业已崩溃的妻子。
眼泪再度从红通通的眼眶溢出,他环顾四周,焦急而无措。
贺峥将女人拎到办公室,沉声问:“谁告诉你的?”
女人只顾着啼哭和求情:“贺队,贾乙什么为人你最清楚不过,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人威胁他!拜托你们查清楚好不好?拜托…”
贺峥心绪快爆炸,剩余那点耐性都消耗殆尽:“你让他跟澜澜说去。”
闻言,女人哭声更甚,悲痛欲绝:“怎么会呢…他不会…”
安抚家属这种事还是老朱同志最得心应手,况且按照当前情况,也就只有他比较理智且不失偏颇了——置身事外的小益处——
他推开贺峥,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自己则换上那幅情凄意切的老好人面孔,扶起女人双肩:“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无缘无故…”
贺峥没多逗留,她在对外信息封闭的情况下,差不多时间内赶来了市局大哭大闹,已经够古怪够让人心生疑窦了。
他走进审讯室。
秦尤站在原子镜外抱臂上观。
坐下后好一阵没开口,大抵是生平第一次,贺峥罕见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该问些什么。
明明数年来,面对那些或穷凶极恶、或奸诈狡猾、或阴诡疯癫的罪犯,都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偏生此刻卡壳。
因为坐在他对面的罪犯,是朝夕相处的伙伴,满怀信任的队友。
他开始想,澜澜当初发现了苗头,亲自去和他对峙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形。葬送于他手,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绝望吗?
应该吧。
压抑的沉闷充斥整间审讯室,活像搁在人脖颈上的刽刀。
僵默间有名小警员送来两杯水,贺峥一时恍神,还以为是成天蹦蹦跳跳的小诚实,可又没听见咋咋呼呼的大嗓门,这才幡然醒悟。
死了,都死了。
贺峥终于开口,却问了个最老套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全部事迹都败露,贾乙丙原本很平静,坦然接受了自己被捕或是被判刑的宿命,但老婆一来,又开始坐立难安。
担忧老婆知晓此事后的状态,不止一次想先开口询问,碍于贺峥迫人的沉默,又只好不上不下地揣着。
当下也没配合答话,而是死死盯住眼前那杯波光荡漾的温水。
他手指头绞在一块儿,汗出得厉害,指甲盖生生摁成惨白。
秦尤蹙了下眉,余光瞥见几米开外,那名送水的警员低着头,近乎飞奔着跨出警局。
心中警铃霎时大作,她抬手猛敲单面镜!
距离比她更近,贺峥自是察觉到了,却仍然来不及,贾乙丙一句话没说,一个标点符号没吐,迅速端起那杯水一饮而尽。
“贾乙!”
贺峥连忙揪过他,一掌猛地拍向他背部,又扼住他咽喉不让他吞咽,贾乙丙死命灌下去一口,溶于水又剧毒的氰/化/钾猝死很快,呼吸衰竭,肌肉松弛,他抽搐着,竭力挤出最后一句遗言:“对…对不起啊…贺队,帮我告诉她…名字、名字我想好了,就、就叫——”
一命呜呼几近是眨眼间的事,贺峥甚至来不及动手抠挖他喉咙,秦尤也来不及冲电话那头呼叫急救,贾乙丙便口吐白沫,怆然栽倒。
贺峥搀住他身体,低着头已然分不清是暴怒还是悲从中来,他撑着桌边的手攥紧了又紧,最终猛地掀翻了审讯桌。
哐当一声,四下震彻。
听见动静,老朱抖着一身膘急急忙忙跑过来,打眼一扫,扼腕长叹。
跟随而来的还有女人,起先被事实真相冲击到怔懵,旋即回神,猛冲进去。
霎时间乍起满屋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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