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是香港人?好地方啊,说起来我前几年还去过一回呢,发展真是欣欣向荣啊,比新泽还更胜一筹呢。”
黎先生好像个哑巴,唇抿地很紧,镜片下的双眼却猎鹰似的四处逡巡。
暧昧缱绻的红灯氛围,长排吧台,橱柜琳琅满目地挂着各色各样的酒水和玻璃杯,光在其中颠来倒去,迷幻犹如梦境。
中央是个低陷的舞池,几对男女勾肩搭背,随着缓慢的乐曲轻轻摇晃,卡座沿着墙角环绕成了圈,酒红色帘幔或拉开,显露出霓虹中的恶魔,又或是严丝合缝,将欲望遮弥。
好似再正常不过的风月场所。
这不是吸引他的点,值得注意的是密密麻麻无死角的摄像头,不间断巡场的西装保镖。
“黎先生?”
他反应很快,提前用手杖隔开了鲁宾孙的凑近。
纪非凡于是解释:“黎先生洁癖,喜欢保持适当的距离。”
鲁宾孙正要伸出手,纪非凡又说:“黎先生不握手。”
“这样。”鲁宾孙笑了下,做了个请的姿势:“坐下来吧,这会儿11点刚过,我们这12整点有个节目,双人爵士舞,请的都是最出色最靓丽的舞者。死神的新娘看过吗?”
鲁宾孙是个话唠,秉承了绝大多数生意人圆滑的尿性,没人吭声他自个儿也能把场子撑起来,好像到哪儿都是他的舞台。
他引着人往旁侧的卡座走,倏尔又指了指某个方向:“就是那对姐妹花,花高价从百乐门挖过来的,吸了我不少血呢,也好在…”
“太老了。”黎先生突然说。
鲁宾孙略微讶异了半秒,试探性道:“18呀,青春年华呢。”
“太老了。”黎先生依旧如是说。
鲁宾孙皱了下他那绿豆眼,又看向纪非凡,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纪非凡率先道:“黎先生大老远跑过来,就是想领略下狐狸湾的风情,孙总您好好招待着吧啊,我那个什么…youknow…桃乐丝呢?”
“知道您要来,等着您呢。”
纪非凡潇洒离去,而秦尤打从进门就不和他们呆一块了,这会儿正跟个明星模样的漂亮女人打情骂俏呢。
黎先生余光顺着眼角瞥见,眉梢轻轻地抽了下。
这点微妙的异样没能逃过鲁宾孙的法眼,可不知是不是第一印象先入为主,他顺着看过去,看到的是脸蛋呈现幼态的童颜女酒侍。
鲁宾孙摩挲了下扳指。
他不知和谁交换了个眼神,只见离那酒侍最近的保镖摁了下微型耳麦,旋即走向酒侍,低声耳语着什么。
黎先生自然留意到了,他适如其份又意味深长地盯了片刻,收回视线,眉头微蹙,似是不耐。
酒侍冲他笑笑,拿着张酒水单朝他走来。
卡座和围绕在舞池外的栏杆间的过道挺宽敞的,但这会儿人多,川流不息的难免略显拥挤。
黎先生收起手杖正要落座,隔壁桌的男酒侍和童颜女酒侍都步履匆匆,光线又暗,一不小心就撞了个满怀,还把黎先生给搡了个轻微的趔趄。
鲁宾孙眼疾手快,忙不迭扶稳他:“黎先生小心。”
黎先生终于正面扫了他一眼,颔首示意感谢。
视线交汇时,他在那双绿豆眼里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幽光。
他迤迤然坐下,神色却已是不悦。
鲁宾孙坐他对面,又好不狗腿地说:“底下人都是马大哈,粗手粗脚的。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黎先生道歉!”
男女酒侍弯腰,鞠躬,诺诺地说了句对不起。
察言观色到炉火纯青,那种不悦的神态充分表明了他的冷淡和没兴致,鲁宾孙遂怒道:“还不快滚!”
亲自给他斟了杯茶,天堂口老总尽心尽责虚与委蛇地打着哈哈笑道:“听说香港人都爱喝茶,虽然我们这儿主营酒水,但为了满足不同客人的不同口味,茶也备着,资质极好。仓山雪洱,尝尝?”
字里行间饱含深意,黎先生捻起烟青色茶盏,轻抿,举手投足间自成儒雅的风流态度。
光怪陆离的灯线掩映下,鲁宾孙眼里那种幽光再度浮现。
末了他低笑道:“黎先生稍等片刻,场子刚开始热,怕您无聊,我叫些人过来陪您,一块儿喝喝茶。”
贺峥虽是奇怪,但也没露出什么表态的神色。
按照设想,他内敛含蓄地挑明那种癖好后,鲁宾孙应当带他去别的地方才对,起码是个隐蔽的厢房,而不是大厅的卡座。
不对劲。
他所不知的是,鲁宾孙在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后,就冲离卡座最近的保镖耳语了一句:“看紧他。”
旋转门口的保镖也从耳麦里收到了讯息,俩人抬眼四下张望,火树银花不夜天,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似乎并无异常。
除去街对面安静停泊着的数辆黑车。
不高档,不起眼,在这般纸醉金迷的繁华中反倒显得突兀。
老黑就坐在漆黑封闭的车厢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掌上电脑。
从外面当然看不见内部情况,但怪异感是实打实的,保镖如实禀报。
鲁宾孙闻言脚步停顿,不自觉摩挲起了扳指。
他又招来领班阿三贴耳吩咐一番,这才整理了下领结,打起精神扯起笑容,迎接着雍容华贵的熟客。
贺峥藏在镜片下的视线逡巡四周,大脑迅速回顾着从他进门到如今落座的全部细枝末节。
有破绽吗?
记忆还在条顺理晰地甄别,视线所及之处,却瞥见原本位于各个角落的巡场保镖,无形之中朝着他的方向靠拢。
正正对上了其中一名保镖投来的视线,三分探究,七分戒备。
贺峥轻敲着的指尖骤然而止。
有个无心之失的小破绽。
胸有惊雷却面如平湖,他微松领带,站起身,旁边阿三见状:“黎先生,您——”
“我去一趟卫生间。”
“那我领着您——”
黎先生淡淡扫了他一眼,对方瞬时噤声,指着某个方向:“您请便。”
昏暗的灯光是最好的掩护,手杖也是目前最方便的工具,他丧心病狂又不着痕迹地把一名花枝招展的舞女给捅下了舞池。
舞女措不及防摔落,失声尖叫。
四面八方的视线被骚动吸引过去,贺峥趁着这间隙,一尾游鱼似的蹿到打情骂俏的秦尤身边,拽着她就钻进了卫生间。
门啪嗒一关反锁,秦尤莫名其妙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却率先摘下眼镜道:“你得走。”
秦尤满头雾水:“?”
“我犯了个低级错误。”他停顿片刻又道:“我和他握了下手。”
秦尤更不解了:“握手有什…”
贺峥和她掌心交握。
话音如丘而止,秦尤颦眉。
枪茧。
虎口和指腹的位置,太明显,明显地硌人。
她对此再熟悉不过,毕竟数个白天和黑夜,这硌人的茧子就落在她后腰、脖颈、胸膛,身体每个角落,皮肤每一寸。
但秦尤不死心:“黎先生的设定本来就是在澳门靠赌/博业发家,带涉/黑性质,拿刀动枪再正常不过。鲁宾孙谨慎,可也视钱如命,他不会错过每一个能给他带去高额利润的客户,更不会因为这么点枪茧一棍子打死,万一他现在只是在观察呢?你多下点功夫——”
“不,看那群保镖的架势,来者不善。那种眼神我再清楚不过了。”
秦尤缓慢地摇着头:“这样的话,你一定是不小心露出了更大的破绽…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没说,他就给我倒了杯茶。”
“你喝了?”
“喝了。”
“喝之前呢?”
贺峥不解:“喝之前…?”
秦尤一巴掌拍向脑门,万念俱灰道:“老香港有个习惯,被人斟茶倒酒的时候指尖会在桌面扣几下表示感谢,可你…”
她悲哀地叹了口气。
贺峥很委屈:“我也不是香港人啊,哪能知道那么多。”
秦尤无言。
果真是太多未知的风险,这才进来多长时间,连人家底都没摸着边儿,反被人一锅端了个底朝天。
鲁宾孙确实是个心细如针的狡猾玩家。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琢磨间,隔壁蓦地传来声露骨的呻/吟。
“……”
俩人对视一眼,贺峥果断将她拉到了隔壁的隔壁:“隔音太差劲。”
他又说:“就这么回去或认输可不行,好不容易来一趟,下回想进这扇门都难如登天。不能被动的等,只能主动出击了。”
秦尤自然懂:“计划提前——”
话没说完,贺峥抬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耳力好,听见卫生间大门外几串皮鞋蹬地的脚步声,催促的叩门声随之响起:“黎先生?佳人们都到场了,等着您呢。”
“鲁宾孙动作倒快。”
消失这么片刻功夫就找上来了。
秦尤说:“我去应付他们。”
“不行。”贺峥拉住她:“游戏已经开始了,你落到他们手里,就是用来要挟我的筹码。”
他推开隔间的门,行至宽敞的卫生间中央,抬眸往上观察,边说:“但凡你有什么危险,我都会投降的。”
秦尤:“……”
秦尤:“我好感动哦。”
贺峥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只踩着小便池,伸长臂将那通风口的网罩给一举掀开,蛮横,利落,又冲她伸手:“上来。”
如今不是矫情的时候,秦尤壮士断腕般吐口气:“下次要是再让我钻什么通风口或是狗洞之类的,我他妈就趁你睡觉的时候宰了你。”
敲门声又响起,更加急促,幸好事先反锁了,随意闯不进来,贺峥托她上去,笑说:“秦律师应该舍不得。”
秦尤身体彻底缩了进去,他脚踩着便池,两手攀住通风口边缘,飞蛾似的,没费多大气力,轻轻松松无比丝滑地就没入了漆黑隐秘的管道。
竖条网罩轻拿轻放地盖了回去,恢复原样,一丝渺弱的尘埃沿着光亮旋转飘浮,落地无声。
门外阿三热锅蚂蚁团团转,摁下耳麦道:“好像不在里面。”
“进去看看。”
“是。”
砰的一声门破开!
不知是架势太过骇然还是太过投入,某扇隔间的门竟也应声大敞,倒栽葱似的倒出来一对衣衫/不整满面潮/红的狗男女。
保镖群和狗男女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阿三见多识广见多不怪,他面色如常地抬了下手,保镖们立即挨个挨个踹门搜寻,他又冲不明就里万分尴尬的狗男女客气道:“打搅了。”
最终的结果是保镖们一致摇头。
“不见了?!”
正和客人谈笑周旋的鲁宾孙蓦地一声怒吼,吓了客人大跳,他忙不迭赔笑致歉,鞋尖拐了个方向,脚下步履匆匆,嘴上低嗓含怒:“俩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监控!赶紧给我调监控!”
通风管道仅能容身,他俩要是再胖个几公斤,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内里很久没清洗,灰尘扑面肮脏不堪,秦尤被呛地直咳嗽,一寸一挪,实为艰难。
瞧着她在自己眼前晃荡的圆润的臀,不愧是贺大队长,紧急关头还有三分闲情调笑,他扬手往她臀上拍了把,戏谑道:“怪翘的。”
秦尤抬脚就要往他脸踹上两脚,脚踝却被他及时攥住,他变本加厉:“能明白我为什么喜欢从后面了吧?”
秦尤咬牙,忍下这口浊气,抬眸,面前管道跟迷宫似的,虽然已经摸清过这栋建筑的结构,但秦大律师生来是个方向感倒错的路痴,她问:“往哪儿走?”
“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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