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尤如出一辙。

    打从眼睁睁看着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起,她荡漾在唇边的笑意便顷刻间凝固,旋即灰飞烟灭。

    为什么?当然不是因为空弹导致这臭流氓没死成,也非因为接下来得轮到自己了,而是他他妈的居然真敢开枪,他真的敢。

    她原本以为他踟蹰半晌是打算放弃,但结果呢?!

    秦尤很少有失算的时候,哦不,百分百胜率,是从来都没有过,可这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脱离她的预料,甚至还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反噬,以至于令她破天荒生出种四面楚歌的危机感。

    她当然不会允许。

    秦尤握着酒杯的指关节都渗出一层冷冽的青白色。

    这时贾乙丙叫道:“呐,轮到你了,你他妈不是勇地一批吗?还等什么?”

    其他队员没跟着挑衅怂恿,毕竟他们是警察,和秦尤这种草菅人命的疯子大不相同,但也没阻拦,只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默然观望。

    反正不是她自己提出来要玩的游戏么?那就让她玩好了。

    贺峥又用那种“严重警告”的眼神扫了贾乙丙一眼。

    其实他真没想着让她接盘下去,万一她运气不好碰到实弹了呢?可他一句话还来不及说,手中的左轮便被夺走。

    秦尤转了下枪柄,干脆利落地对准了自己太阳穴,冲他很是不屑地笑笑:“人生没有那么复杂,死是迟早的事。”

    秦尤确实是个很极端的人,但也说不清是极端还是淡然,所以对一切都无所畏惧,她说完扣下扳机,贺峥瞳孔一震!手如离弦之箭当机立断地伸了出去!赶在那扳机被弯到极点的0度之前将枪口打偏了,弹流贴着她额前穿梭而过,刹那间皮开肉破,炸了她满脸淋漓的鲜血。

    贺峥猛地扑倒她,箍紧她下巴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你真的疯了。”

    秦尤一点后怕的余悸都没有,只略微感到火辣辣的烧灼的疼,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血渍,轻笑说:“贺队,说不定你以后会怀念我的疯呢。”

    贾乙丙都惊讶了,连连咂舌道:“疯子,疯子…”

    贺峥垂眸看着一丝血迹淌入她眼角,冰面化开了花,罂粟玫瑰般的昳丽。

    秦尤淡淡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好好的改变什么规则呢?再不济也别拦着我啊,我死了不是皆大欢喜?你啊,有时候输就输在心太软。”

    贺峥又好像中蛊了,耳朵里听着她的话,满心满眼却只想着帮她把那丝血色给舔干净。

    他费力扭转过心念,说:“可我敢开枪,就给了你意料之外的答案,兑现你的承诺。”

    秦尤勾起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贺峥到底是和她打了较量了这么多回的对手,立即读懂了她那眼神:“你从始至终就没想过把人交出来是吗?”

    “永远不要相信骗子。”

    “那你玩□□赌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看我死?”

    秦尤抬指划了下他嘴唇,携着某种玩味说:“好奇你的灵魂到底有没有义肢。”

    她半坐半躺地斜倚在沙发上,贺峥抓着她下巴的手一直不放,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距离很近,彼此的呼吸微微缠绕,空气中似有浓稠的火/药味的暗香浮动。

    她那漫不经心的一划仿若蹁跹的羽毛,挠起细细密密的痒意,贺峥眼神微暗,手不自觉抚上了她侧脸,推波助澜似的拨开了那片温热的血液。

    明明没有沾上血渍,她唇瓣却依旧娇艳欲滴,仿若伊甸园的圣果,饱满而瑰丽。

    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贺峥指腹轻轻捻着她唇角,既蠢蠢欲动,又压抑克制。

    秦尤怔了一下。

    刑侦队给看呆了,个个瞠目结舌。

    这又是什么骚操作?

    不是势不两立吗?不是玩游戏吗?怎么变成了玩暧昧!

    具体什么骚操作他们看不懂,但当下那股子天雷勾地火却实打实地感受到了,郝诚实当初那种迷惑再度浮现,那就是——简直不知道他们是要接吻还是要打架。

    旁观者清,秦尤这个当局者更清,她眉微拢,正欲推开他,贺峥却径直摁住她的手说:“秦尤,承认吧,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么自私冷漠,你浸泡在你光怪陆离声色犬马的名利场里太久,所以看不到角落还有花开。人世确实可悲,但在可悲的一面外,总有些值得为之而奋斗的东西。”

    秦尤不知道是反驳不出来了,还是被他身体压制地格外不爽,她一用力搡开他胸膛,脸上阴云密布,冷冷道:“滚,全都给我滚,趁我还没跟你们计较擅闯民宅之前,赶紧滚。”

    贺峥看了她一眼,朝队员们略颔首,后者便转身离开。

    其实就他自己而言,他想多呆也不能呆,他浑身躁地很,那个很好亲的念头在脑海里敲锣打鼓地瞎闹腾,相当有挥之不去愈演愈烈的架势。

    这要是再呆下去,他自己都没办法保证自己会干出点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贺峥跟上队伍的步伐,临到门口思忖片刻又回眸,用还算正常的、显得不那么暗哑的嗓音说:“秦尤,记住我说的话,你这把硬骨头迟早有被磨软的一天。”

    回应他的只有门哐当一下合上的声音。

    事已至此,无疾而终似乎是必然的结果,贺峥试图力挽狂澜,最终却被一个电话彻底粉碎了仅剩的丁点儿希望。

    等赶回警局时已是翌日,48小时最后两个钟头,雨也停了,盛夏骄阳拨开云雾,刹那间天光大亮——新泽的天气就是这样,跟亲妈打人一样不讲道理说变就变。

    警局门口停着数辆威风凛凛的豪华坐骑,外加公职车,贺峥甫一瞧见车身上大写加粗的“检察”二字心下便咯噔一声,忙不迭大踏步冲了进去。

    果不其然,检察院的人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弑父案相关文件,连那块案情梳理的小黑板都给摘了下来,数名制服人员行云流水地穿梭其间,警察们纷纷退让,或窃窃私语或驻足观望。

    贺峥按住其中一名检察官整理文件的手,目似饥鹰:“期限还没到,轮不到你们插手。”

    检察官很无奈地扶了扶眼镜说:“抱歉,我们只是秉公行事。”

    旋即用力抽走了被他紧紧摁住不放的纸页。

    贺峥握了下拳,目光一转瞥见了不远处的秦尤,正在和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言笑晏晏地谈论着什么。

    那是许博涵。

    “秦小姐,我还以为有你在就不会出什么乱子呢。”

    “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许夫人一根汗毛都没掉,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啊。”许博涵推了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面孔温润如玉,却偏生给人种皮笑肉不笑的凉意,“她老人家不过就是坐了一天一夜的冷板凳而已,如果云姨没通知我,秦小姐是不是打算让她多吃一天牢饭呢?”

    秦尤很不屑地轻哼一声,目光不经意间和贺峥狭路相逢,对方阴测测地盯着,无需过多言语就已经充分表达出了他此时的愠怒。

    她勾了下嘴角,视线一触及收,又懒洋洋地冲许博涵笑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那些个高官朋友顶多暂保令慈周全,这个48小时过去,说不定还有下一个48小时,只有当一切都销声匿迹查无可查,她才能彻底安下心尊享天年。”

    “所以秦小姐已经发挥魔法清除掉一切障碍了?”

    秦尤挑了下眉,只说:“钱不是白收的。我很希望回头就能在我的账户上看到尾款。”

    许博涵笑容翩翩:“自然。”

    “贺队!厅长他们在里面呢!”一名小警员小声制止。

    贺峥不管不顾地推门而入,一句质问都到了嘴边,可抬眼又瞧见这会儿正站一块边抽烟边交流的三个男人,话锋勉强转向,还算客气地打了个招呼:“陆厅。”

    州警察厅厅长叫陆秋涛,听说从前很是个骁勇的人物,家里州长亲自颁发的荣誉勋章堆都堆不下了,牛逼哄哄的不得了。

    不过这样的牛逼人物跟贺峥没多大关系,厅长老人家一年也难得有几次来“下乡视察”,没怎么打过照面,不熟,再加上他可能是年龄大了力不从心,近几年都有功成身退告老还乡的意思,厅长这个头衔都很像是挂着名、只为等待下一任继位者的富贵金匾。

    陆秋涛长着张不苟言笑的扑克脸,远看近看都像只缩水的苦瓜,苦瓜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倒是他身边一名胖成溜溜球的企鹅连忙滚了过来,拉着他胳膊走到窗边说:“你丫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闯进来了?没看到检察长和厅长都在呢嘛!”

    那是局长朱勇,五十来岁的地中海,一身可爱又可恨的肥膘,按斤称照市场价能卖出一辆马自达,如此重量级别的人物,站起来跺跺脚地球都要抖三抖。

    照他这巨型橄榄球一样的身材和发育短小的两条胳膊,贺峥有时候都怀疑他上厕所能不能擦到屁股。

    贺峥说:“检察院的人怎么来了?你让他们把案子提走了?这才过去几天?正常两个月期限闹着玩的?”

    老朱同志挺着个九月怀胎的肚腩,吹胡子瞪眼道:“说话没大没小没分没寸的,以后还怎么高迁?”

    贺峥:“……”

    老朱道:“我知道你为了这案子劳心劳力忙前忙后,但证据站不稳脚跟啊。哦,光凭一撮线团就把人家给打进天牢啦?相比之下许东尼都显得板上钉钉多了!”

    贺峥正待反驳,老朱又道:“就你三番五次跑人家老窝去搅得人鸡犬不宁,人能不埋怨吗!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刚在那拦着,人要告你强闯民宅呢!昨天那出大闹天宫你丫是不是没走程序申请搜查令?啊?”

    贺峥:“上次不是已经申请了吗。”

    老朱同志恨铁不成钢:“你他妈当搜查令是身份证啊还有使用期限?你口口声声说有证据,可证据呢?你倒是给我拿出来啊!红酒那次我就想骂你丫了,弄的这叫什么事?”

    贺峥:“你别转移话题,是,目前是没证据证明沈宁杀人,但她有嫌疑,放她走行,没问题,不用等48小时,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这案子拱手让人。”

    “你——”老朱同志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小心翼翼地回眸瞥了那俩人,又压低嗓音骂道:“你小子能不能有点眼力见!现在有你我置喙的份吗!”

    贺峥的业余爱好就是给可爱可敬的老朱同志添堵,他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恐怕是你丫连个喙都没有置,让的比清朝割/地还快。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瞅着厅长那块肥肉么。”

    “你放屁!老子是邓世昌!不为五斗米折腰!”

    “那是陶渊明。”贺峥说着又没大没小地拧了把他腰间的肥肉:“我看您老人家就是折太多了,腰缠万贯了都。”

    老朱同志扭了下圆滚滚的身子,正要批评他作乱党风,贺峥又轻叹道:“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大企业嘛,多少人的饭碗靠着他支撑?自古政商不分家,来回就那一个名利圈。许敬山死了,许博涵成了两岸的掌舵人,呼风唤雨好不威风的,厅长都得卖他三分薄面,更何况你我。”

    “说句难听点的,许敬山那老东西也不无辜,只是可怜了那姑娘,死得不明不白。”老朱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算了吧,啊,算了。我时常跟你说尽人事听天命,眼下咱们该尽的都尽了,剩余的就看老天开不开眼。忙活别的去吧,南区最近不是老出人命瞎乱着嘛,你过去帮帮忙。”

    贺峥却置若罔闻,垂着眼皮不知悲喜地道:“有权有势就能为所欲为吗?”

    陆秋涛那根苦瓜和瘦成竹竿儿似的检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晃了过来,苦瓜用他那种沧桑却又极其犀利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就是贺峥吧。”

    贺峥当然不是从前那傻不愣登直板筋的毛头小子了,他很知道有时候就必须能屈能伸虚与委蛇见人下菜碟。

    就比如当下,尽管他觉得这牛逼人物一点也不牛逼,甚至还有自毁清誉摄/威擅势/滥/用职权的嫌疑,令他颇感嫌鄙,但他还是笑笑,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尊崇点了点头。

    陆秋涛握了握他肩膀,不曾想这糟老头手跟鸡爪子似的,力道还挺重。他发白的眉眼忽而微弯,陷出几道沟壑似的皱纹,莫名其妙地微笑说:“像,真像。”

    贺峥没吭声。

    这根往昔峥嵘的老苦瓜行至门口时忽而又回头高深莫测地说:“世无可避。”

    贺峥垂下眼皮,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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