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么?”元晟乌玉般的眸子孤清冷郁,徐徐道:“当年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幸得影子舍命相救,与我互换身份,叛军在清理尸体时我随东宫战死的将士一起被运出城外掩埋,侥幸保住一命,后来为密卫所救,送往高淄元先生处。”

    “那时我面目毁损且长久昏迷不醒,元先生便作主,遍寻名医为我重塑面容,顶替他不幸坠马离世的儿子,将养两年多才恢复神志。”

    “原来如此。”南宫炎心头酸软,眼眶不由湿润:“殿下受苦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东宫与燕王府的将士,还有……我的弟弟不能平白枉死,孤此番回京,定要取所有逆党性命以告慰亡灵。”

    南宫炎抱拳道:“臣任凭殿下差遣!”

    元晟负手而立,淡淡道:“听说俞廉忠有一个嫡子是么?”

    “是,那小子仗着鲁国公的势,相当骄横跋扈,听闻他看上了何桥刚满十七岁的闺女,天天纠缠不休,可何桥那闺女钟意的却是平南侯王铎,两人经常私会。”

    “王铎虽说比何桥闺女大上一些,但二人家世倒也般配。”元晟忍不住轻笑,声气却是寒意森森,透着狠戾的杀意:“这可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嘉熙四年的十月末,下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

    疾烈的寒风裹着天星似的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在静谧寒冷的冬夜里狂飞漫卷,转眼已是山川覆白,满城漫天银河。

    天香楼灯火通明,许是下雪的缘故酒楼宾客并不多,一楼大堂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东家却吩咐伙计们朝摆放在大堂四角的楠木如意足炭炉里加了好些炭火,暖意源源不绝散开,烘得一室和暖如春。

    二楼雅间香茗阁,礼部尚书何桥之女何诗韵点了一桌子天香楼最名贵的菜肴,眉欢眼笑的坐在暖椅上耐心地等候着一个重要的人。

    平南侯命人传信给她,约她在此相聚,这令她十分开心,想着过几日便让他去向父亲提亲,好早日嫁给心上人。

    只是,那个俞景林真是个麻烦,才与她好过几日,便想一直与她欢好下去,她可没那么蠢,俞景林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还是皇帝指婚,不可能给自己正夫人的名分。

    她也是高官之女,是打死也不会给人家做侧室的,当初跟俞景林好,也是看他年轻英俊,动了芳心,如今后悔也晚了,只盼着平南侯能不介意她和俞景林的那一段过往。

    紧挨着香茗阁的雅间名作兰亭,天香楼开张的第一天,兰亭阁就被人花大价钱长期包了下来。

    包下雅间的人很神秘,只来过一回,并且戴着皂纱帷帽,隐藏在薄纱之后的面容从没有人见过,只能从他清削修美的身材和骨节分明的手指,可以判断出他年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酉时末,神秘人再次来了天香楼,洛音正在柜台后给阿璇剥花生吃,抬头看他一眼,闲闲道:“殷公子,您家主子还没来,雅间已备好酒菜,要不您先上去坐坐?”

    殷公子微微点头,语声清越如玉相击:“多谢姑娘。”旋即转身往二楼走去。

    芷秋端了一盘桂花糕过来,与殷公子擦身而过,微风掀起垂落在他肩头的帽纱,露出下颌形若坚玉。

    芷秋猛然瞪大眼睛,差点惊呼出声,震惊与不敢置信让她几乎不能呼吸,脚步不由自主地定在楼梯拐角处,失神地望着殷公子芝兰玉树般的背影。

    洛音抬眸瞥她一眼,将手里的花生壳丢到地上火盆里,响起几声毕剥的声音,一缕轻烟升起,她拿手扇了扇,蹙眉道:“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芷秋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拍了拍犹自微微起伏胸口道:“没事儿,一定是我看花眼了。”

    洛音正要再问,阿璇小手抓起一块桂花糕喂到洛音嘴里,晶亮的眼睛望着她,乖顺道:“娘亲,你吃。”

    洛音被他一打岔,也懒得理会芷秋方才瞧见了什么,弯下腰刮刮阿璇小鼻子,笑夸道:“阿璇真乖,知道心疼娘亲了。”

    阿璇爬到柜台后面的高凳上,展开一双小手臂叫道:“芷秋姑姑抱阿璇。”

    芷秋眼眸弯弯将他抱起:“阿璇最近有没有想姑姑啊?”

    阿璇很认真的点点头:“阿璇想姑姑,娘亲说姑姑要嫁人啦,以后阿璇是不是就看不到姑姑了?”

    芷秋是东宫侍女,当年太子遇害后被鲁国公发卖到勾栏,幸而被洛音救下才逃过一劫,这几年一直照顾阿璇,洛音见她年纪也不小了,便想着给她许个好人家。

    戍守宫城的羽林卫都尉靳聪为人正直,相貌也不错,洛音已在出宫前将芷秋赐给他为妻,再过几日便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之日。

    芷秋瞧着阿璇天真懵懂的样子,也满心的不舍,将他搂在怀里,柔声道:“姑姑会经常回来看阿璇的,阿璇也一定不要忘记姑姑哦。”

    阿璇呵呵笑:“姑姑放心吧,阿璇会永远都记挂着姑姑!”

    洛音爱怜的摸了摸阿璇小脑袋,笑道:“这小子跟谁都是一副亲热的模样,性子又活泼,也不晓得像谁。”

    芷秋脸上笑意敛了敛,放低声音:“阿爹阿娘都是直率明朗的性子,孩子还是很像他们的。”

    洛音心中激荡,想到阿璇已经慢慢懂事了,怕他知道自己身世后会难受,就转了话题:“靳都尉快散值了,待会到后厨将葱香烤鸡和炙羊肉拿上,对了,今儿下雪,再拿一壶花雕酒给校尉暖暖身子。”

    芷秋是个有眼力见的,立时接过话头笑道:“姑娘对这呆子可真好,尽是合他胃的。”

    洛音一笑:“你啊,就仗着靳都尉疼你,人家是四品都尉,你成天呆子长呆子短的叫。”

    芷秋扬眉而笑:“我有姑娘护着,他敢不疼我么?”

    洛音将阿璇从她怀里接过来,半嗔半笑道:“才不想护着你,赶紧回去吧,待会菜都凉了。”

    芷秋俏皮地笑了笑,到后厨拿上食盒就出了酒楼,若是方才洛音再多问一句,就会发现芷秋以为眼花看错的那个人亦是故人,并且会发现这世上委实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寒风夹着簌簌而落的大雪盘旋在寂静的雪夜,蓦然,一阵马蹄声在门外响起,来人推门而入的声音在风雪夜空中格外清晰。

    洛音唇边漾起一抹冷冽的微笑,正主终于来了。

    “香茗阁,劳烦带路。”来人年纪二十出头,身着宝蓝锦袍外罩一件貂皮大氅,长得白白净净,眉宇间却有种暴戾之气流露。

    经过柜台时,他瞧见洛音,大大吃了一惊:“郑贵妃?”

    洛音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客官是认错了么?胡言乱语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猛然一省,皇帝已下圣谕称贵妃薨逝,若有人再不识好歹地“看见”郑贵妃,无疑是欺君之罪。

    想到此处,他幽幽瞟一眼洛音,不再说话跟着小二上了楼。

    阿璇已经在洛音怀里睡着了,便唤来舒赫抱他去床上睡,酒楼后面是个单独的小院子,洛音偶尔会住那里,房内烧了暖炉甚是暖和。

    不多时又响起推门声,一人携一身风雪而入,寒风夹着鹅毛大雪飘进来,吹灭一盏红烛。

    元晟拍了拍落在玄色狐裘上洁白的雪花,问道:“人来了么?”

    “来了,刚上楼。”洛音神色冷淡,眼皮都不抬。

    元晟修眉微微蹙起:“你不会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吧?本王不都已经给你道歉了么?”

    洛音硬梆梆地道:“我知道,但你道不道歉与我生不生气有关系么?”

    元晟睇她一眼,几年不见,还学会记仇了。

    洛音吩咐小二将大堂的灯火都灭了,仅留一盏风灯照明,而后就与元晟一起去了兰亭阁。

    酒楼大堂的门虚掩着,守门的小二困得不行,没多久就趴在柜台打起来瞌睡。

    姓殷的公子见了元晟,行礼道:“主上,属下已命细作将消息传给王铎,应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到天香楼来。”

    “以后这些事就交给少弈去办。”元晟在暖椅坐下,抬手斟了三杯酒:“你早些回高淄去,免得那边又起什么风波。”

    他示意洛音与殷公子坐下,将暖锅里烫熟的羊肉片给洛音夹了几筷子。

    殷公子侧目瞧了一眼洛音,似乎顾忌着什么,始终既不动筷也不喝酒,只将帷帽压得低低的。

    “属下实在不放心主上留在西京。”他低声道:“等这边的事情一了,属下就回去。”

    元晟面色冷峻:“不行,西厥的战事着紧,你得马上回京都,就这么定了。”

    殷公子无法,只得点头答应。

    这时,隔壁香茗阁传来激烈的怒骂声:“俞景林,你跑到这来干什么?赶快给我滚!”

    男人好像也极为愤怒,大声的咆哮:“你个贱人,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好啊,你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和那个奸夫幽会是不是?”

    “啪”地一声,何诗韵似乎打了俞景林一耳光,怒气冲冲地道:“你胡说八道!”

    随即就传来碗碟摔落破碎的声音,和激烈的打斗声。

    兰亭阁的几个人静静坐着,丝毫没有起身去查看的意思。

    直到有重物摔倒在地上的声音传来,洛音脸色白了白,用力咬着颤抖的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身。

    元晟镇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别怕,有我们在这里。”

    他清峻的声音仿佛蕴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洛音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门外有人慌慌张张的跑下楼,不多久便听见匆匆的扬鞭打马声。

    香茗阁一片死寂,似乎一切都已经消逝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元晟端起面前的青瓷酒杯浅抿一口,面无表情地道:“去处理一下,看看有什么纰漏没有。”

    殷公子应命而出,差不多一刻时便回来禀告:“禀主上,人已经死了,一刀毙命,他忘了将凶器带走。”

    语毕,双手呈上一把用白绢半包着的匕首,刀身还带着刺红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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