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尔女士摇了摇头,“那不是意外,特工小姐。因斯塔尼亚太太每个月都会和我寄信,有时候一两封,偶尔十来封。年纪大了,总耐不住清闲。我俩都是喜欢针织的人,常会互寄小样。她的针法比我高明很多,总会在信里教我,而我也常会提问。每月我最期待的事之一,便是等她的来信。

    “她是学历史出身,史书读多了,对许多事情的见解总比我们这种寻常人要高明一点。我很喜欢她的高谈阔论,总让我受益匪浅,唯独可惜的是她最想要的听众莱纳却对那些从不感冒,也很少在家。她是杂志社历史专栏的作者,写东西的手法、技巧在她文学教授的丈夫熏陶之下也算炉火纯青,同许多名家有过接触,手头也有不少真迹。旁人求她都不舍得拿出来的收藏,捧去莱纳面前她竟看也不看。

    “用那姑娘的话说:‘名人的东西之所以珍贵,并不在质量有多好,而仅因为它属于名人。它的主人若有一天身败名裂,它便比废纸还不值钱。’可想而知,因斯塔尼亚太太伤心了很久,连在给我的信里都反复叹了几遍‘心血无人识’。莱纳那个小姑娘,看起来聪明乖巧,有时候其实很不懂事。”

    后排的托尼和娜塔莎互换视线,略有些兴致缺缺;鹰眼则悄声去问科林,莱纳可是自小过分敏锐?她其实没有说错。镀了金的败絮、璞玉同样千金难求,因为无人相信连城表象之下或是一钱难值。太小年纪看透那种苍凉与浮华,好比太小年纪参破佛法不再有喜悲,难尽言是福分。她的错,若硬说有错,不是作为孩童太过任性妄为不懂事,恰是相反一句太懂事。

    “她最过分的一次是指着一心为她好的太太鼻梁怒诘,‘读遍历史,你若只看到朝代更迭、人间百态,未免有些可悲。’她怎么能够用别人的真心喜欢当作埋汰之利器、怎么能把旁人的毕生心血追求贬得一文不值尤其还在自己所知颇少的前提下。”卡米尔女士稍提高了嗓门,看得出来有些激动,“我知道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显得我无理取闹,可她总在你几乎要不相信她只是个孩子的时候露出最幼稚的一面。历史说到底,岂不就是盛衰兴亡、人间群像?”

    “那你又从这副群像图中看到了什么?”科林很平静得提问,老妇人却不能作答。有人看见了命运,有人看见了机遇;有人感慨周而复始的逃不脱,有人称谢万古轮回的可利用。而历史,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交隔的朝代王侯堆砌名词连成的一卷看过即忘的读物,身处惊人相似却难察已为书中人。历史的惊艳从不在纸笔留下的过往,而恰是其间可悲却也亘古不变的规律。

    他记得幼年的莱纳在一丛艳放的玫瑰中,对读玫瑰战争入迷的他说:“最好不要看破,至少还可期许结局。”那时的他没有听懂,现在他的已错过问一句她为自己看到了何种结尾的时机。可他想,答案或许不会为他钟爱。他是底子里受不了悲剧的胆小鬼,她却是彻头彻尾的悲观者。

    卡米尔女士没有回应科林意味不明的发问。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架。“莱纳无可否认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孩子,但太喜欢显摆。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像是很有意思,但又很空洞。其实因斯塔尼亚夫妇担得起她曾戏言的一声‘知书达理’,只是她从没有好好听过他们的话。认识这对夫妇多年,收养莱纳之后他们一下子老了许多,可想而知她让他们操碎了心。

    “她脑子不差,却不爱学习,老师布置的课业总交白卷;在学校里也很孤僻,和人交流话不超过三句,不爱游戏,更是对小组活动能避则避。学校不知为此找过这对夫妇多少趟,也不知道和她谈了多少次心,可她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脾气在学校里也不可能吃得开,有人带头捉弄、撕碎了她的作业本、说她反正也用不着,她就在实验课上用放热反应烧了人家小姑娘当心头肉的手绢。虽然从此后没人再惹她,可这做派总让夫妇很担忧。”

    一抹淡笑爬上科林面颊,他见过她一面说着何必睚眦必报一面不眨眼整人的手段。他不知道她以什么心态维系着九头蛇外听起来笑话一样的人生,可像他们那样长大的孩子,学到的人生第一课便是自我保护。她和他有太多不同,可他又始终觉得他们本质上是类似的。

    “她的不学无术几乎到了快被退学的地步。因斯塔尼亚夫妇还来不及想出对策,她倒给自己找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他们是在她收拾了行李准备走的时候才知道,连通知书都没见过一眼,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藏到了什么地方。那时候想拦已经拦不下,寄宿学校的工作人员都到了家门口。她又穿起第一天登门时的那套昂贵衣裳,像一只得意的孔雀。

    “他们很想她,走后的每一天都要给她写信。她很少会回,即便回信也仅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他们并不清楚她在学校的表现好坏、生活冷暖,想来是比原先好些,因斯塔尼亚太太说再没被学校联系过。我想说不定是她根本没有让他们参与进人生的打算。可话说回来,她好像很喜欢那个地方,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去。是因斯塔尼亚太太以‘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你从寄宿学校转走’才在圣诞节把她逼回去。

    “回去之后他们当然没允许她再远走高飞。那年冬天给我的信件里,因斯塔尼亚夫妇设想了不下五种应对方案,以备她发疯。但她没有。她表现得很平静,就像是完全在预料中,省了他们许多口舌功夫。但我是不信的,她要真有那种聪明、真早有揣测,又怎么会在选择回家?”

    “或许她只是想看看,分开了一段时间,他们会不会有些理解她。”托尼没想到自己会在不那么适宜的时机插嘴,等回过神已然脱口而出。这句其实很适宜的话到底没能在适宜的时间说给适宜的人听。

    “我没想到会和她有共鸣的会是你,斯塔克先生。”退休社工的话里隐有讽刺,花花公子声名在外,谁又会在意托尼·斯塔克的内心世界,“言归正传,他们把莱纳转到学区里的一所普通中学,她一如既往地缺勤孤僻,可能得益于寄宿学校的强度,成绩倒反而成了吊子水的不好也不坏。也就那么点天分供她耗着,勉勉强强捱着,虽然留堂的时间占了大多数。

    “那时候年级里常列前三的是一个叫黛碧的女生,总留下来陪他们留堂。莱纳是翘课的惯犯,留堂也不例外。是黛碧紧盯着,她出勤率才有所攀升,人也不那么孤僻,偶尔会加入班级的活动。你们可以想见,那个读书好、性格好的女孩子成了因斯塔尼亚夫妇眼中的救星。有了这对夫妇的欢迎,黛碧常在周末来访,把总窝在屋里的莱纳拉出去转转。

    “谁都以为好发展的开始,慢慢又变了味。她喜欢上了外出的滋味,整夜整夜得不回家。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做着什么。最初都以为是和黛碧出游,后来才知道叫上黛碧的她,出家门后就把人家丢开是经常的事。因斯塔尼亚先生气到要把她抓住痛打一顿,可压根找不着人影。本来按她逐步走回常轨的程度,至少社区大学能考上,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读个公立的。可照这么个没谱,大学准一黄了。

    “夫妇俩俱是高级知识分子,教育出她这个小姑娘,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都已经说好,由我抽空来见她一面,毕竟福利设施里做的,各种各样的孩子见多了、经验也足了。但转机就出现在这么个意想不到的关卡。大学里的教授在为一个项目物色学生助手,她不知怎得入了人家眼。是教授亲自登门拜访,对夫妇提出让她休学和他走——谁都明白按她目前的程度当不了助手,但教授要亲自教她。

    “因斯塔尼亚夫妇看出这是个机会,就怕她又闹别扭、没想到她一口答应,走得快。再后来她竟也大学毕业,还读了什么研究生项目、找了份科研工作,纵然她母亲不止一次对我流露过担忧。看过她从小到大的经历,确实叫人对她的科研水准很难相信得起来。”

    卡米尔女士又喝了一口茶,对自己还算简练的叙说显得很满意。但那份满意还来不及在眉梢间完全绽开,便被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是托尼·斯塔克,又是他。虽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总之不会有太多好意就是。老妇人转向了中年的花花公子,眼角的鱼尾纹不再是慈祥的味道。年轻时对捣蛋鬼们屡试不爽的臭脸对没有廉耻心的公众人物一样能管用——卡米尔女士并不只有慈眉善目,她训人的时候也很凶。

    但是托尼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只是笑着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所以莱纳·因斯塔尼亚在你们眼里,是个不学无术、但运气很好、侥幸在学术界里混到碗饭吃的坏小孩?”

    “我讲了那么多,难道在你听来不是么?”

    端坐的老妇人迎上斜倚墙沿、翘着二郎腿、支着面颊的公认天才,却只看到轻慢和愚蠢。他竟多次一问,质疑她和老夫妇对莱纳的评价。想必是烟酒和女人耽误了他不见得有多灵光的脑袋。被他看轻的男人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用她从来不喜欢、但定和想象中无差的莱纳式不经心说:“事实上,我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人——当然除我本人以外,而你讲的故事恰恰证实了我的看法。”

    是她听错了么?他居然在说莱纳是最聪明的人,那个连混在中游都很勉强的莱纳,需要机缘巧合才入了大学的莱纳。

    “你看见的是她不学无术、任性妄为,我看见的却是她步步为营、一棋一环扣得绝妙。”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之下,托尼·斯塔克的眼里似又多了些什么意味不明。

    她若不装得不学无术,就不会有快被退学的困境,便不可能挣来远走寄宿学校的契机。虽不明白她为何妥协回归,但半吊子水的程度是师长能视若无睹的最高界限。留堂都不例外的翘课说明她一直维持着另一重的私人生活,任由黛碧靠近,不过是要朋友的借口更便宜于行动。至于机缘巧合下青睐有加的大学教授,想来是早备下预演的旧识。放着一干拔尖生不要,非寻一个所知了了当助手的佳话,更像是个笑话。可惜人心偏爱离奇,竟也把荒谬传成众所称道。

    但是,“有一点你没有说错,她为什么最开始要找人领养。”其实答案并不有多难猜中——她需要一个假身份——显而易见的也叫人心寒。只是她才多大,便可以态度漠然去谈论将成父母之人选;用比成年人更毒辣的眼光品评世间,话里话外意味难揣。若与常伴半生的父母仅是画皮的附带道具,真正的她和她的真心又是从何时起被抛向何处。

    如果她从开始就把真假分得清醒,那对夫妇死讯传来,如被剥夺的入骨悲切又是几分戏演、几分真心。托尼记得曾经的自己有多崩溃,那两个名字的发音直到现在仍是心上的沟坎、碰不得触不能。果真有人能无动于衷么?托尼自问,却寻不到答案。他见过人心艰涩也见过博爱难挡,便越发不懂何为人心。总该有几分真心,哪怕触景伤情。孑然太久,不该是刀枪不入,是外强中干、更加敏感。

    无线电下的布鲁斯却记起,尚未熟识的女人隔着哥谭融不开的夜色对那时仍相防备的富家公子发问,问他黑夜行客是否会迷失,问他城市光亮谁人能引航。黑夜的雾终将被阳光驱散,迷失的心却要如何去看不见的彼岸寻觅。那天的她面颊清冷、线条利落、目光悲伤,他没有看见她眼中没有蝙蝠倒影、路的远方,仅是一片夜幕苍茫。

    原来那种悲伤不只为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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