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白道行深云,云高路弥细。

    解盈随着老僧人徐行千步,深入云海,恍如置身仙境。

    金刹宝寺在烟云笼罩之中,坐北朝南,遥遥便可闻到扑鼻的香火味,诵经之声不绝如缕。

    山门殿一对大铜门,上面用的是御制的九九铜钉,解盈随着慈印方丈从偏门入寺,先拜过左右两尊大金刚力士像,接着穿过山门殿,绕过正有白鹤洗尘的放生池,一一参拜了天王殿、药师殿、大雄宝殿。

    方丈室和大雄宝殿间有一座玲珑高耸的藏经阁,朗朗诵经声便是从阁中传来。

    慈印见解盈驻足,便解释道:“未时至申时,寺中讲经,若解施主有佛缘,且可拨冗一听。”

    解盈闻言笑道:“论及讲经,全大启无人能出方丈之右,不知方丈可会登阁雅言,好让解盈饱饱耳福?”

    “惭愧,惭愧。”慈印念了声佛偈,长眉垂下,“老衲每日未时要去慈寿宫讲学,恐是不及赶回。”

    “慈寿宫?”解盈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月是太后的寿辰,可是她老人家邀您进宫讲经?”

    慈印方丈颔首不语。

    解盈叹道:“是了,太后醉心佛道,负责寿诞的岑敬廷又出了岔子,近日定然心绪不宁。诵佛听偈,安养心神,也是好的。”

    慈印并未多言,带着她往藏经阁走了一圈,到方丈室喝了茶,还亲自提了框青梅,送去钟楼,赠给负责晨钟暮鼓的小沙弥。

    “不准贪嘴。”方丈蹲坐下来,敲着小沙弥的脑袋,“一天五个,否则牙要坏掉,懂不懂?”

    小沙弥飞快地点着头,抱着竹筐,脸颊红红的。

    “一天五个。”方丈强调地晃了晃手指。

    小沙弥乖乖的重复道:“一天五个。”

    方丈微笑点头,又叮嘱了两句,这才引解盈去寮房歇息。

    他边走边嘱咐道:“解施主,天枢峰经年云雾缭绕,到了这梅雨季,更是阴雨不断、白日晦暗,你虽功夫好,行路时也切记小心,莫要贪快。”

    他叮嘱得极其细致周详,好似解盈也是个小沙弥般,解盈又好笑又有些感动,连连应了。

    “寺中洪钟,一日鸣三次,第一次是点卯之时,催促众弟子不可贪睡;第二鸣在未时,乃是讲经、午课的时分,解施主若有兴致,听闻钟声时可到藏经阁一观,我师弟慈觉聪慧通达,洞悉佛道,想来亦不会让施主失望;第三鸣在亥时,提醒弟子闭门歇息,夜间山路湿滑,亦生变故,因此非有要事,入夜后众弟子不可随意出门。”他缓缓道,说完又笑道,“这些想来流光都与你说过了,老衲一把年纪,改不掉耳提面命的毛病,你定听烦了吧?”

    “怎么会?”解盈认真地看着慈印狭长的眼睛,道,“方丈一番好意,解盈感激不尽。”

    她这话说得客套,慈印却好似真的听了进去,面上的笑意真切了不少:“李王子在大雾中断了腿,受伤颇重,还需再歇息两天。我欲于后天邀众位前往摇光峰观宝,解施主你看如何?”

    解盈自然称好。

    “李王子的寮房在北面第一间,他心绪激动,若叨扰了你,还请担待些。”方丈捻须沉吟道,“北面第二间住的是他带来的女眷,他的随从去了通铺,解施主,这第三间,已为你空出来了。”

    解盈点头道谢,目光却停留在左手南面第一间厢房上,只见房中青烟袅袅,门缝中渗透出阵阵兰花幽香,幽香中夹带着水墨气,闻起来有些熟悉。

    “方丈,”她问道,“南面这间房中住的,可也是前来观宝的客人?”

    慈印方丈微笑:“确实是老衲请来的贵客,不过也是解施主的旧识。”

    解盈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只是慈印但笑不答,亲自送她到房门口,又嘱咐她莫要拘谨客气。

    解盈满腹狐疑地道谢拜别,方丈走后,她仔细地将行囊收拾了,紧接着,仿佛算好了时间一般,门外传来轻轻地叩击声。

    “何人敲门?”她高声问道。

    外头没有回答,只是门上又重重敲了两下,顿了顿,又轻拍了三下。

    解盈心头一跳,惊喜道:“可是萧郎?”

    门上又快速地敲了两下,继而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解贤弟,我可进去么?”

    解盈忙上前拉开门,正巧那头的人也正欲推门进来,“砰”的一声,两人险些撞在一处。

    只见来人一身花哨的粉红锦缎大袖襕衫,头顶带着雪绢纱冠,他手中持一柄羽扇,慢悠悠地摇着,逗趣道:“解贤弟,几年不见,你竟然成了个大姑娘。”

    此人正是当今右相萧汝兰家的幺子,姓萧名亮,字琅玥。萧琅玥年龄与解盈相仿,两家又住得近,二人是总角之交,又义结金兰,多年以兄弟相称。

    “方丈说是我旧识,我就该想到你的。”解盈盯着萧琅玥看了半天,摇头叹息道,“都怪你太久没回京,我都快将你忘了。”

    “解贤弟也贵人多忘事了。”萧琅玥笑骂,他声音清朗,打扮得又风流随性,一缕长发未束入髻中,垂在面前,随风摇曳着,“不对,不该叫贤弟,该叫贤妹了。”

    说着,他一双含波明目在解盈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解盈的脸上,嘴边的笑意淡了些:“几年不见,清减了。”

    解盈笑着摇头:“我每日练武,结实得很,只是装束变了……嗯……你不意外么?”

    “什么?”萧琅玥大笑,“意外你变成了个大姑娘?”

    他毫不见外地在解盈对面落座,倒了两杯茶:“你小时候我就笑话你生得白嫩,跟个女孩似的。只是你爹……”他的声音忽然狠厉起来:“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解盈一怔。

    萧琅玥没有说话,只是推开了窗,任夹杂着湿气的风吹进来。

    外头噼里啪啦落着雨点,禅房周围云雾缭绕,只能隐隐看到莲池中舒展翅羽的鹭鸟。

    萧琅玥轻挥羽扇,因为天气湿热,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凉爽。

    解盈端坐着,后颈泛出一层湿汗,她岔开话题问道:“你此番回京,可曾回去过相府?”

    萧琅玥嗤笑一声:“回去做什么。我早发过誓,不回去了。”

    萧琅玥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尤善雕刻铭镂,坊间传言“萧郎一笔见天下,三抔青土可成云”,说得便是萧琅玥的雕功出神入化。

    然而工匠之才再高,到底还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萧琅玥声名越盛,萧相便越引以为耻。萧相不待见这个庶子,萧琅玥便也不待见生父,束发后他便拂袖云游去,远远逃离了京师。

    解盈自不会去揭他的伤疤:“我猜方丈邀你来,是为了设利罗一事?”

    “正是。”萧琅玥颇为自傲地挑了挑唇角,这时,小童进来为二人布斋,萧琅玥斟上自带的美酒,两人就着素斋和新鲜摘下的青梅引起酒来,“设利罗是佛教圣物,我云游时虽也曾有缘见过一粒,却从没有看到像清凉寺这枚一般的。”

    “哦?”解盈好奇道,“这摩罗国宝,瞧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萧琅玥却卖起了关子,眨着眼睛笑道:“后天你便能见到了。”顿了顿,他又道:“听说不少人对此物心怀鬼胎,这两日山下又发生盗案。方丈叫我来,就是让我盯紧东西,别给人掉包了——他请你,是看上了你的好功夫吧?”

    解盈无奈地摇摇头:“方丈既然如此警惕,干脆将这宝物束之高阁,也休要展示了。”

    萧琅玥摆手道:“本就是别人摩罗国的国宝,岂能一眼都不让人看?”说着,他又嬉笑起来:“说起盗案,那‘无口女’之事近日传得沸沸扬扬,你曾经在衙门干过,可听到什么风声?”

    “无口女?”解盈笑道,“怎么又是这种怪力乱神的戏码。”

    “这次不同,”萧琅玥向她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西郊福临客栈中有人亲眼见到了那个女人,面白如纸,额角有颗小指大的黑痣,长发垂地,走路时好像在飘一般。更骇人的是,她脸上没有嘴。”

    解盈不以为怪,叩了叩桌面,道:“这种案子我曾经也办过,无非是盗贼裹白席带面具伪装,趁人惊吓,盗人财物。”

    萧琅玥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也是,以你的功夫,就算真有鬼神闹事,也被你三两拳打回人形了!”

    解盈看了看自己细长白皙的手掌,笑着虚拢了一下拳:“若她真敢来闹事,我就把她倒吊在门口的菩提树上,挂个三天三夜,让乡民看看这无口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声音灵动,动作轻盈,说出来的话却叫萧琅玥一哆嗦,萧琅玥啧啧道:“你从前这样说便也罢了,如今变了个娇滴滴的姑娘,还开口打啊杀啊,怪吓人的。”

    解盈哭笑不得:“你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

    萧琅玥轻笑出声,又往她身前挨了些,压低了声音:“解贤妹,好妹妹,打个商量,将来我万一不小心犯了事,落到你手上,打断手打断腿都好说,可千万别动我的俊脸啊。”

    他的鼻子几乎要撞上解盈的脑门,解盈忍不住一掌推在他脸上,道:“你若犯事,我不打你手脚,单把你的脸打成猪头,叫你还敢到处拱人。”

    萧琅玥长叹一声,扭头继续喝酒。

    解盈今夜饮得有些多,加上天气闷热,她觉得有些头脑昏沉,便不再多饮,慢吞吞吃起了梅子。

    “清凉山上的梅子果然清甜香脆。”她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有些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萧琅玥仿佛没有听见,两人安静地对坐了片刻,他才问道:“如今你不再为官,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解盈看向他,只见萧二郎也已经醉醺醺地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解左京对你不好,你若不牵挂这京城,此间事了,随我一道去云游天下,逍遥四海,怎么样?”

    解盈一怔,想起二人幼时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约定。

    解左京从小要求她通习武艺,她每日在校场摸爬滚打,打倒的武师无数,挨过的拳脚也不少。

    最开始,她只想得到父亲一句褒奖,故而十足十的卖力;然而到了十一二岁,她渐渐也学会了流泪和委屈。她每天带着一身淤青在泥污中滚来滚去,毫无体面可言,只有午歇那一小会,才有机会在桥洞中痛哭一场。

    萧琅玥总能找到她,他给她用帕子擦脸,帮她找伤药,对她说:“你跟我走么?”

    她不明白自己可以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啊。”萧琅玥笑道,“你看,他们不喜欢我们,那我们也不稀罕他们好了。山川广阔,四海升平,到哪里不是去?”

    她仍然不懂。

    萧琅玥说:“你呀,总有些痴傻,认定了一条根,便不会长出别的枝叶。不像我,我娘在时总说我像浮萍,风刮往哪里,我就高高兴兴地往哪里去。”

    解盈犹自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萧琅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莫要为难。我不是来强迫你的。你能顺心而为,得偿所愿,便足够我高兴的了。”

    解盈定定地看着他。

    风流倜傥的萧二郎被看久了,竟也有些不自在。他忽然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解盈,其实我这次回京,不只是为了帮方丈这个忙……我听闻岑敬廷案后你身陷麻烦,我猜你……”

    他话音未落,窗口忽然传来“簌簌”一阵响声。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鹁鸽扑腾着落在窗沿,脚边绑着一只信筒。

    二人面面相觑。

    鹁鸽毫无眼色,在杯盘狼藉的桌上踱了几步,抖了抖羽毛上的水,咕咕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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