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何许人?”陆昶猛然抬起头,惨然笑道,“我一个破落户出来的穷渔夫,能是何许人?只不过是俎上鱼肉,线上傀儡罢了!”

    宿流光看着陆昶的眼睛,从中读出了几分悲戚。他垂目续道,语调依旧不疾不徐:“陆昶,我起初不疑有他,是因为陆仙儿房里那座泥雕。”

    “那泥雕……”陆昶呆呆地看向西厢陆仙儿的住处,片刻,他哂笑道,“是啊,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泥雕颇为老旧,却祝佑兄嫂出入平安。你在家中,早有一位糟糠之妻,是吧?”宿流光淡淡地道,“陆仙儿房中布置简陋,想来也是听说了你与岑家千金的婚事,极不赞成,因此不欲在岑尚书家中久留。”

    岑敬廷顿足失色,拍着大腿叫道:“荒谬啊!陆昶,可有此事?”

    陆昶冷冷地道:“确有此事。”

    宴客皆面露诧愕,对着陆状元指指点点。岑敬廷更是气得胡须直翘,指着陆昶的鼻子破口大骂:“陆昶小儿!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做如此蔑伦悖理、猪狗不如之事!”

    陆昶不阴不阳地看向他,嗤笑道:“岑尚书也不是真的在乎陆某有无妻室,可是如此?”

    岑敬廷喝道:“一派胡言,老夫就这一个爱女,岂容你平白作践!”

    “住口!”一旁王员外忽然喝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两人顿时闭嘴,却依旧怒目相视。

    解盈提着壶,替宿流光倒了杯热茶。宿流光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又捂着唇轻咳了数声,苟儿忙上前替他拍了拍背脊。

    “两位不必争吵。”宿流光抬起脸,古怪地瞥了岑敬廷一眼,又看向陆昶,“你恨那东西,我也恨那东西。我见了那物,想当然地以为你杀陆仙儿是为了隐瞒旧情,攀龙附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王员外好奇道:“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若没有别的理由,此案便称不上大案。”宿流光叹道,“我得知阿翠被灭口后,便猜测陆仙儿的死因并不简单。接着,我怀疑上了那莲花灯。陆仙儿靠此灯盗物,大约得知了什么天机大事,才遭来杀生之祸。”

    王员外“哦”了声,笑道:“可算是回到这灯上了。”

    “但仍然不对。”宿流光微微扬唇,一字一顿,“仍然……不对。”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若细看,便能发现其中一人面上平静如初,双手却紧紧抓着座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一片。

    “解盈。”宿流光道,“你的官袍第一次被划破是在什么时候?”

    解盈应道:“四月十日,也就是放榜当夜。”

    宿流光又问:“那陆仙儿用花灯盗物,是在什么时候?”

    解盈略一思索,惊道:“也是在四月十日,放榜当夜。那四个同乡举人在杨柳楼庆贺高中时,陆仙儿点燃了异火。”

    “正是如此。”宿流光点头,“如此说来,凶手开始谋划的时间,尚在陆仙儿盗物之前。这又是为何?状元郎,你既已承认奸杀一事,可愿意为本王答疑解惑?”

    陆昶冷森森地盯着他,口中发出一声蔑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欲进京大展宏图,自然不能因为一个贱籍胞妹功亏一篑。更何况她知我家中丑事,又性格刚烈。若误了我的前程,十年寒窗岂不白费?”

    他这话说得冷血异常,毫无悔意。众人闻言,忍不住怒骂:“陆昶!你枉读圣贤书,竟说出如此狼心狗肺之语!”

    “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圣上赏识?”

    “还不快将这衣冠禽兽拿下?!”

    宿流光抬起手臂,制止了纷乱,面上似笑非笑:“陆状元死到临头,怎么突然讲起了义气。是不是认定你背后的靠山会保你一条小命啊?”

    “流光此言差矣。”王员外板着脸打断他,片刻,又摇着扇子笑起来,“此人如此歹毒奸险、败坏伦常,就算是皇帝有心要保,恐怕也无人能救。”

    他吐出“皇帝”二字,列席均脸色微变,只有宿流光忽然大笑:“皇帝?皇帝怎么了?”

    王员外脸色一青:“你……”

    “王员外可听过一句话,叫‘山高皇帝远’。”宿流光慢悠悠地道,乌眸晦暗,“皇帝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可多着呢。皇帝即便受命于天,也难保不会被蒙蔽视听。”

    “八王爷!”岑敬廷站起来,躬身道,“八王爷恣性惯了,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提及圣上,怎可如此颠越不恭?”

    王员外此时倒是恢复了寻常笑吟吟的模样,他摆了摆手,脸上不露声色:“依八王之见,皇帝如何遭人蒙蔽了?”

    宿流光不答,只从袖中掏出一条布带,递给王员外。

    王员外拿在手里,细细一看,布带上别无他物,只题了“银三百两”四个大字。

    “这是何意?”他纳闷道,“流光啊,这是什么?”

    宿流光淡笑不答,只是指了指群臣。

    王员外有些狐疑,随手将布带递给左手第一位朝臣:“烦请众卿家互相传看,可有人能认出此物?”

    那朝臣颤颤巍巍双手接了,仔细翻看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

    “这……这看起来有些像欠条契据。”

    “哎!若是欠条,怎无签字画押?又为何写在布条之上?”

    “此帕乃是上好丝绸所制,非比寻常哪。”

    “这字迹……”

    “字迹如何?”一名官员道,接过布条,“这字迹眼熟啊。岑尚书,你是书画大家,定能认出这是何人笔迹。”

    岑敬廷忙接过布条,对着日光细看半晌,眯着眼睛摇头道:“这……字数太少,老夫也辩不明白。”

    宿流光轻叹了声,对着王员外无奈道:“岑尚书都认不出,此间怕是无人能识了。”

    王员外瞪着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宿流光,开我的玩笑么?”

    他接过传回手中的字条,又看了一眼,正欲扔回宿流光身上,忽然动作一顿。

    宿流光挑眉:“嗯?”

    王员外长长地“唔”了声,继而抬头笑道:“岑爱卿,我瞧这‘银’字,看起来像是你的笔迹啊。”

    众官哗然。

    岑敬廷讶道:“王员外!老夫不记得写过这样的东西!无巧不成书,单单一个‘银’字,许是巧合也说不定呢?”

    “此话不假。”王员外点头道,“流光,这字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从杨柳楼老鸨陈氏之处。”宿流光悠悠拢袖道,“她说陆仙儿生前欠她纹银三百两,二人均目不识丁,故托人写下此据。”

    “听起来虽有些古怪,倒也无甚矛盾。”王员外斟酌道,“你为何起了疑心?”

    宿流光摇头,瞧了群臣一圈,扬眉自得道:“你们几个瞧到这布带,就想到了借据。可我第一眼看到此物时,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物。”

    “何物?”

    宿流光没有回答,而是招来丁甲,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丁甲点头离开。宿流光这才转了转轮椅,环视众人道:“各位可知,陆昶是何时开始计划杀害亲妹的?”

    台下无人应答,他徐徐说道:“他心中存了多久恶念,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整个计划的第一步,是放一把大火,传出谣言。”

    解盈心中一动:“可是雷震子庙前的那一把大火?”

    宿流光点头,冷冷道:“二月廿日,春闱结束,恰巧不久前郎垚做下第一桩采花案,从湖中潜逃,传为怪谈。陆昶听说后,灵机一动,便打算将亲妹之死与这采花案嫁接在一起,弄出一桩装神弄鬼、人力不能及的‘悬案’。”

    解盈低念:“悬案……”

    “是啊,悬案!”宿流光靠着椅背,哼笑一声,“那时他尚无贵人相助,陆仙儿又是城中名妓,要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只能向鬼神求以援手。”

    “可后来……”他又咳了一声,苟儿上前替他擦了擦额上薄汗,他微微放低了声音,“后来,从案发那日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人为之善后——他不让别人看伪冒的尸身,便有人喝令众人闭上双眼;他买通了书吏妓女,便有人为他杀人灭口;他希望此案速结,便有人借太后之寿辰,向临州府施压……”

    “八王爷!”岑敬廷忽然暴起,双目浑圆,“八王爷所言,似乎意有所指啊!”

    宿流光垂下眼帘,似乎不欲看他那副尊容:“我是意有所指。岑大人,你认不认?”

    他话音一落,满堂皆骇,甚至王员外都坐不住了,站起来道:“皇叔,岑尚书乃当朝重臣,你若无凭无据,怎可谤伤于他?”

    解盈只觉心惊肉跳,她飞快地看了那王员外一眼,又立刻移开目光。

    岑敬廷急喘两声,鼻中发出一阵怒哼,眼中的愤怒飞快地被沉痛替代。他大叫道:“陛下,岑某人尽瘁事国三十年,想不到竟然晚节不保,遭无知小儿红口白牙无端构陷!——陛下,陛下,你要为臣做主呐——”

    他面朝“王员外”,重重跪于石砖之上,连连叩头,直至额上青紫。

    “岑尚书请起。”承德帝被戳穿身份,面色不改,他抬起手臂虚扶了扶,转头看向宿流光,佯怒道,“皇叔此事办得实在不妥!岑尚书与陆昶素昧平生,事到如今也最多是翁婿之情,怎可能为他杀人灭口?”

    岑敬廷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宿流光却不以为动,他冷哼一声,讽笑道:“若是翁婿之情,倒也感人。只可惜,岑尚书此举,为的恐怕不是这乘龙快婿,而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嗯?”承德帝皱眉。

    “陛下,还是来看看这个东西。”宿流光扬了扬手里写了“银二百两”的布条,他面色苍白,略显疲态,声音却依旧平静冷淡,“这个东西,名叫‘关节’。”

    岑敬廷的脸上霎时间颜色褪尽。

    承德帝看在眼中,心下一冷,脸上却又挂起了不露端倪的微笑:“请问皇叔,这‘关节’谓之何物?”

    “前朝案卷中,有杜景升科举舞弊一案。”宿流光嗓音冷冽如冰,眼神却熠熠如炬,“主考官梁英与杜景升暗通款曲,赠其锦袍一件,后者拆开衣领,找到两处刺绣——一处刺‘银百两’约定贿金,另一处刺‘淡泊明志’,以为‘关节’。”

    承德帝的笑容彻底消失在唇畔。

    宴客无一不怛然失色,一时间堂下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动静。

    宿流光恍若未觉,接着道:“杜景升将‘淡泊明志’四字藏头写入文章,果然金榜高中。从此,买通考官、夹带藏头之案……便被称为‘关节舞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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