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十四)

    王春暖表白时的眼神有多清澈,只有跟她对视的江豪自己知道。当他看到那个眼神时,他立刻就意识到,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的,所以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他猜对了。

    第二天再来学校,从进教室门口起,众人就开始扭头看他,全都在装模作样地乱背诗词,实际上都想看看他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江豪很明显地一惊。

    大伙露出了满意的窃笑。

    “啊会怎么样啊我好紧张……”

    “会吃了吧?”

    “怎么可能吃啊?他都说了不喜欢王春暖了……”

    ……

    一个包装得完好无损的食品袋放在江豪桌上,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旁边却还放了一袋豆浆。

    江豪心里一沉,很无奈地闭上眼沉默了,胸腔极其缓慢地起伏着。

    “不是吧?”许凡又惊讶了,他从江豪身后绕过去,依次拿起那个棕色的食品袋,和那一小包豆浆看了看,抬起头来看向同样大吃一惊的叶逸,“又来啊?!”他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度,下意识看向坐在教室前排,背对着众人视线的王春暖,“她这是玩真的啊?!”

    叶逸吞了吞口水,不知道昨天跟今天到底哪个更令他意外,但他到底经过了昨天的震惊,今天的事情虽然吃惊,但似乎也合情合理。

    贺翔宇走过来,隔岸观火地拍了拍江豪,故意含笑道:“哎,兄弟,我看没办法了,你献身吧。”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甚至江豪周围还有两个人在偷笑。江豪睁开眼,淡淡地看了一眼贺翔宇,贺翔宇发现他很不高兴,立刻住口改换话题:“你准备怎么办?”

    两个男生还在偷笑,江豪脚尖轻踢了一下椅脚,举重若轻的口气:“好笑啊?”

    两个男生立刻住嘴了。

    王春暖低着头,感觉周围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她快在千万条视线当中融化。但是比这更让她脸热羞愧的,是她再一次把自己的心意表露在了众人眼中。

    她不知道她的举动江豪能不能懂,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她低着头心跳擂鼓,发昏地看着语文书上的字句,但是一句话都看不进去。

    仿佛天旋地转。

    一个身影来到她旁边遮住了光线,教室里安静了一下,王春暖仰起头,迎着晨光,她麋鹿一样的眼里干净而不安。

    江豪把食品袋摔在她桌子上,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要给我送早点。”

    他转身要走,王春暖一时慌张,抓住了他的衣袖,又连忙松手:“那个……豆浆你喝了吧,我煮了很久的,滤过渣了,还加了糖……”

    那边许凡连忙把豆浆抛过来,江豪抬手接住。他猛虎伺食地盯着她的眼睛,慢慢把豆浆放在她桌上,然后直起身子低着眼皮,一字一句寒得像冰:“你拿回去自己喝吧。”说完就走,毫不留情。

    周围人让出一条道,江豪跟许凡离开,渐渐地嘘声一片。被拧得皱巴巴的早点躺在王春暖桌上,好像她被丢在地上的心。

    围观群众不愿意散场,王春暖低着头把书包拉出来,把食品袋和豆浆都装进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拉上拉链。

    “没事的。”她抬起头笑着说,“大家都回去念书吧。”可那么明显的声音发颤,脸上写满了落寞悲伤,就连从没谈过恋爱的人也会感怀。

    大家都很尴尬。

    几个一开始看戏的男生表情也变了。

    “何必呢?”他们不无感慨地看着王春暖,纷纷离开了。

    几个女生低声议论,她们原来跟王春暖关系还不错,这时候也都变了脸色。

    其中一个跑过来趴在王春暖桌子上,很不理解地捶桌子,瞪着眼问:“王春暖,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再怎么样也没必要做的这么难看吧,你为什么非要追江豪啊,他都说了对你没想法了啊!”

    “别问了……”旁边有个女生拉她。

    “我就是很奇怪啊!”女生直起身子,眉眼俱是迷惑不解,“她到底看上江豪哪了啊?她可是年级第一诶!”

    “可能看上江豪长得帅?”

    “江豪还帅吗?他整个一社会小流氓好吧,痞里痞气的我看着就讨厌……”

    “哎呀让你别说了,让江豪听见了……”

    “听见怎么样,反正他说他不打女的,说得好像很义气一样……”

    王春暖低头看书不说话,坐在更前排的梁敏握紧了拳头,死死地咬着牙一声不吭,竟然听着众人的议论湿了眼。邱雨和孙筱玥都坐在梁敏身边,她们也觉得很难堪。发生昨天的事情后,她们都以为这事结束了。没想到王春暖会在被拒绝的情况下,又一次重蹈覆辙。

    她们跟王春暖关系这么好,江豪对王春暖的鄙视好像也在她们的脸上扇耳光。

    她这种自取其辱的行为让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孙筱玥甚至觉得当初不该帮王春暖,也不该陪她去找什么何蔓,她很沉重,低头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梁敏突然哽咽了一下,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眼框红得像出血了,她绕开孙筱玥,慢慢地拨开众人走到王春暖身边。

    然后倾身抱住了她。

    “哭吧。”梁敏说。

    王春暖浑身一震,反手抱住梁敏,好像婴儿初啼一样,埋在她怀里放肆地哭起来。

    以为事件怎么也该打住了的许凡,眼睁睁看着江豪头疼了起来。

    王春暖似乎要跟江豪比毅力,接下来几日,不管江豪怎么说怎么拒绝,甚至于骂她讽刺她嘲笑她,那个小小的食品袋总是每天早上要出现在江豪桌上。

    第三天早上的食品袋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江豪拿着那个袋子走到王春暖桌边,她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语文书上划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春暖抬起头来,依旧是乖巧的低声,加上讨好的微笑,以及装傻充愣的表情:“你来啦,早上好。”

    江豪狠狠地把食品袋往王春暖的桌上一砸,王春暖的同桌啊地叫了一声,里面的东西全滚了出来。红色的酱汁绿色的菜叶白色的面包,“啪”一下摊了一桌,王春暖做了一半的笔记,彻底地成了一摊杂烩。

    里面的酱汁有些溅了起来,王春暖衣服上沾了很多,连带着旁边的两个人也遭了殃,相继推开桌子站起来,看着江豪怒目:“你干什么啊!”

    江豪却不回答,冷冷地看着手里拿着笔呈呆滞状态的王春暖:“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别他妈再让我看到这个恶心的袋子,听懂了吗?”

    王春暖没说话,似乎是吓的,连眼睛也不眨了。过了很久她才慢慢起身,机械地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擦桌子,把那个夹心面包都拨在塑料袋里,拿到垃圾桶前扔了进去。她似乎麻木了,脸上无悲无喜,回来后还跟旁边两个同学道歉,说不行把衣服拿回去帮他们洗。

    高二二班的同学全都无语了。

    “至于这样吗?”江豪回到座位上,靠在桌子上闭着眼揉头。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只在伤口处覆盖着白色纱布。郭黎看他一脸郁闷,走过来劝他,“好歹也是人家亲手做的,她送就让她送,你全当免费早餐,吃了不就完了?”

    叶逸轻笑一声,转回身道:“你是不是傻?吃了那个早点就相当于接受了王春暖的追求,他又对她没感觉,吃了又不当男女朋友,那不骗人吗?”

    郭黎听了竟然认真地道:“那干脆再骗一次好了,反正咱们骗她又不是第一回。”

    “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你献身。你干脆跟她来一回,满足一下她,说不定就好了。”

    江豪转过头骂:“你他妈的嘴里能不能来点好的?”

    王春暖照旧把早点往江豪的桌上放。

    江豪照旧把早点往垃圾桶里扔。

    几天下来,周围的同学们都见怪不怪了,八卦了几天也没意思了,纷纷开始疏远起她来。王春暖也慢慢表现得好像事事与己无关,苍白着一张脸看黑板,沉默着上课写作业,跟其他人一句话也不说了。

    这天放学,王春暖打扫卫生,又是教室里最后一个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粉红的晚霞被墨色压在高楼后面,教室里一片暧昧的昏暗,浓成将要泛泡的焦糖。当她弯着腰要把扫帚放回卫生角里,突然眼前发黑,连忙扶住旁边的桌子,粗喘气等那阵眩晕过去。

    “你在嘲笑我吗?”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王春暖灵台忽醒,她苦笑着弯了弯唇,手里拿着扫帚,转回身看他。

    江豪从教室外面一步步走进来,他的脸背光看不清,高大的身材在幽暗的光线里更加深刻。这一刻王春暖心底很酸,到底他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牵扰自己,对她而言拿不起也放不下呢?于是她开口,声音就弱了下去。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对你好。”

    “我不需要。”江豪冷声道,他从讲台上走下来,在她身前站住,离她两米远,界限分明,“你要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徐海平,我甚至可以帮你去说,你犯不着这么恶心我。”

    王春暖哽咽:“我并不想告诉徐老师,”她的声音带上了悲哀,“你不相信我会喜欢你吗?”

    江豪看了她一会,她的脸迎着光,楚楚可怜的神色,出口说着喜欢,却打动不了他分毫。

    “王春暖,这跟我相信不相信没关系。先前的事情我认为已经一笔勾销了,如果你还不满意,只要我能办到,你想提什么要求,尽管说吧。”

    “江豪,我并不想要求你做什么。梁敏会伤你不是我有意的,如果我当时理智一点,或许你现在不会这么排斥我……”

    “我会。”江豪打断她。

    王春暖吃惊:“什么?”

    “不管当初你你做什么,我都会排斥你。因为……”他顿了顿,在考虑这话说出去的分量,但到底横下了心。

    “因为我很讨厌你。”

    王春暖创口愈合的疤一下被撕裂,一下管不住表情,泪水从一瞬不眨的眼眶里掉落,在她脸上留下一片天真撕碎的悲怆。江豪心头不由得划过一丝不忍,却依旧表情平淡地说着残忍的话。

    “我是因为讨厌你所以接近你,本来就是拿你当玩笑,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排斥你。既然你也不想要求什么,那么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你是老师们都喜欢的好学生,你有你的生活,就该在你的圈子里好好呆着,不要总是来招惹我……”

    “是我先来招惹你的吗?”王春暖被他的讨厌伤得体无完肤,她抹掉脸上的泪水,把扫帚随手扔在一旁,仰头颤着嗓子反问,“你凭什么拿我当玩笑?要不是你使出各种手段追我,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你害怕了?害怕了当初就不要来招惹我啊。”

    江豪被她问得一哽,王春暖觉得很疼,可是疼到底竟然有一种畅快,她走近几步贴近他。他低头看她眼里滚泪,明明看起来柔弱不堪,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在主导?为什么你想追我的时候我就沦陷,你想抛弃我的时候我就要难过?我觉得不公平。”

    “你以为你说讨厌我,我自己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嫌弃我长得丑,嫌弃我不活泼机灵,讨厌我学习好被老师喜欢,被众人羡慕。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把我拉下来,你如愿以偿了。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豪被她的理论震惊了,他头一次见人把被讨厌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怎么没有关系……”他说,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语速变慢。

    王春暖把眼泪生生地憋回去,吸了吸鼻子。

    “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什么,但是我只能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你信或不信都好。你或许害怕被老师知道,或许害怕被知情人诟病,但是我不怕。反正我已经丢人丢到底了,也没有什么好挽回的了……”

    江豪本欲劝她打消念头,不料适得其反,王春暖固执得令他头疼,他的耐心逐渐告罄:“你既然知道我讨厌你,硬贴上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王春暖僵硬着表情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劳你费心。”说完她回过身去把扫帚妥当地放回墙角,从暗自心潮汹涌的江豪身边走过,她的声音轻轻飘过,听上去竟沉静如水,“我根本就无所谓,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跟你当朋友。”

    她表现得不顾一切不听劝阻,令江豪手足无措。没想到她是个这么固执的人。江豪回过神来,一个人站在昏暗的教室里长出气。他头一次这么后悔,当初真不该打这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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