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很久以后,江豪想起来,那是阳光很好的一天。

    春天的末尾,不热也不冷,单穿夹袄正合适,

    他喜欢在校服里面穿一件短袖。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江豪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轮廓,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他的一拳挥下去那么有力——不仅能够打破桌板,还能让那些喋喋不休的人闭嘴。

    初三二班的江豪,在升上高中之前,就是尧都中学令所有老师头疼的人物。他是“坏学生”的头头,除了认真学习,几乎所有不该干的事情都干了个遍。而江豪人如其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直到后来江豪遇上那个人,让他余生都耻于提起往事。现在他爱上穿长袖,把臂膀上健硕的肌肉都藏起来。因为于他是隐藏结痂的伤口,疼起来甚至会要人命。

    (上一)

    王春暖转入尧市县级区的尧都中学时,一度还是有些忐忑的。虽然早已习惯适应新环境的节奏,但这毕竟是高中了,况且尧都中学和她以前去过的学校都不一样,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都迥异,这种变化是会令人觉得不舒服。

    因此在迈步走进新学校时,王春暖背着书包在学校大门外呆站了许久,四周没有认识她的人,她像河中间的一块石头一样,矗立在汩汩而下的人流中。这样的思索其实是具有危险性的,这种过分沉浸在惶恐中的放纵,会加大自己对环境的不适应。王春暖知道这样对自己不好,努力把视线跳转到四周看上去有趣好玩的事物上——

    学校门口的小超市,校门对面的小餐馆,街道电杆处有一只黄毛小狗正在撒尿,路人对它投去嫌弃的眼神……王春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木栅栏后的男生身上,在这场行色匆匆的人流中,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也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王春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微长过眼睛的头发,五官端正,这种端正会让人联想到帅气十足一类的词。他背着黑色单肩包,校服的拉链敞开,露出黑色衬衣上的白色图案,是白色的天使翅膀。他的表情很沉静,一开始目光在四处游移,后来大概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把脸转了过来——王春暖以为,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那个男生在跟自己对视。

    这时几个高个子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他们明显是互相认识的,王春暖看见他跟他们说了几句话,随后就加入了他们,走进了学校。

    王春暖想,那个男生长得真不错。

    她喜欢这样的男生,个子高高的,身体健壮的,看起来结实稳重可靠。王春暖想起昨天晚上看的书,不管是诗集还是散文,不是孤独就是反衬孤独。

    啊,孤独……

    王春暖想,她真希望这世上没有孤独。

    王春暖上了一个月课,才勉强把班里的同学认全。但她却是在入校当天就发现,她和在校门口发现的男生是同班。她很快就知道他叫江豪,接着又知道了他更多的事——原来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这个人。

    为什么呢?王春暖问。

    “打架啊……他在初三的时候跟四班的男生打架,把人都打成脑震荡了……你离他们远一点,教室后面那三排都是他们一伙的,别惹他们……”

    “哦。”王春暖懵懵地点头。不良学生啊,那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春暖很快发现班里面除了不良学生的势力,还有另一拨。这一拨势力的领头人是个异常漂亮的女生,梳着高马尾,薄薄的齐刘海,脖颈细长,眼神高傲。王春暖知道她叫夏冰,是高一上学期的全年级第三名。

    这样一门心思搞学习和老师靠得极近的学生,和不事学术只偷鸡摸狗混日子的不良学生,从来都不是一条道上的。不良学生不招惹这些学生,因为他们是老师和家长的附庸,发生屁大点事情都要报告领导。老师们更怕他们被干扰影响学习,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要严重处理。

    而在江豪一类人的内心深处,对这些不按“江湖道义”做事的“好学生”,甚至缺乏基本的尊重。若是封建时代,他们大约就是古旧死板的官府走狗,没有人会喜欢他们,但是却不能明着跟官府叫板。

    跟夏冰相处让人难受。

    王春暖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用挑衅的眼神看自己,尤其她长得漂亮,那种挑衅让王春暖不断翻开心底深处的镜子。不知道是她的错,还是夏冰的错。

    夏冰把数学作业本交给王春暖,笑得很精致:“王春暖,班主任叫你往办公室去一趟。”

    “哦?你知道什么事?”

    “学籍表格填写。”夏冰站在王春暖身侧,看她指尖动作翻开作业本,三道题目都做对了,但等级分是a-,王春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指尖的动作滞了一下,夏冰立刻说,“可能是字迹的问题。”

    王春暖顿时感觉到一股被窥视的反感,可是又说不出什么,因为她想的正是这件事。

    夏冰拍拍她的肩膀:“先去办公室吧,班主任等着你呢。”这是很友好的提醒,王春暖压下心底的不适,点了点头。

    办公室里,徐海平指导王春暖填写文件,籍贯一类的表格,都要交学校档案管理。末了,徐海平又笑呵呵地问她:“你在原来的学校年级名次排多少名啊?”徐老师人到中年,头顶的头发稀疏凌乱。

    王春暖道:“我原来的学校只有一个班,我在班上是第一。”

    徐海平这个年纪,最喜欢看起来乖巧听话的学生,会令他生出不惑之年的满足。闻言他脸上露出非常和蔼的笑,满意地点点头:“嗯,我看你的学科成绩都很好,老师评语也很好。”

    王春暖低着头不说话,徐海平接着指挥她:“填好了放在那边的桌子上。”

    “这里?”

    徐海平点点头:“嗯。”

    王春暖把档案袋放在另一叠牛皮纸袋子上。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白纸,是成绩单。红笔圈出了几个人,四散分开的,末尾的那个是江豪。

    王春暖看了看那个惨不忍睹的分数,心里默默:这真的是完完全全没听课,才会考出这种分数吧。

    然而纸头的那个名字不出意料,是夏冰,班级排名第一,年级排名第二。

    王春暖知道,好学生都是很有危机感的,成绩排名是一种功绩榜,好比武侠小说里的武功排行榜,有人不惜殒命,也要寻到武功秘籍,成为天下第一。王春暖也有这种心态,但与此同时,她又很抗拒这样的心态,因为这里面是有悖论的。天下第一只有一个,可想要成为第一的却有无数个。成为第一固然风光,可却是踩着无数人的失败得来的,王春暖总觉得这样的风光是空洞的。

    王春暖对于尧市独特的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周五放学,王春暖跟着人流一道出校门,经过东西巷往家里走。她在校门口的书店徘徊了一会,最后虽然也什么都没买,却赶上了高年级的“去尾收费”。春天的尾巴上,天黑得不早不晚,微明微暗的傍晚,正好适合打劫。

    东西巷的巷口堵着七八个又高又壮的男生,文纹身戴耳环,拧着眉头一脸不耐烦,三个蹲在台阶上抽烟,烟头的红色火星忽明忽灭,两通白烟从鼻孔里喷出。王春暖不喜欢这种过喉抽烟,让人无端想起蒸汽机。

    每个走过去的学生都要交钱。

    五块。

    不多不少。

    王春暖口袋里有十块钱,但是是整的,没法找。稀稀拉拉的学生走过去,交了钱才能过闸,长出一口气,算是破财消灾。

    身后没人了,前面也没人了。王春暖想扭头转回学校去,但万一天更晚了,他们还一直等着,那就更危险了。何况那几个人已经看见自己了,扭头回去说不定还会被盯上。王春暖的心脏跳了起来,一步步走近。巷子里很暗,巷子外面却有灯光,王春暖突然气愤,为什么就巷子里不点灯?这就是灯下黑么,专门方便他们收保护费?

    王春暖很快走到几个人身前,有几个人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

    王春暖犹豫着,身前那个收钱的男生道:“五块。”他看上去稍微矮一些,身上有文秘的气质。

    王春暖点点头,把手插进口袋里。攥住了那十块钱的时候,她突然大了胆子,看向那个蹲得最嚣张的、位于人群中央的男生,颤着嗓子问:“那个……”

    男生皱起了眉,很凶悍。

    “啥?”

    “请问……你们打女生吗?”

    男生好像没听懂:“你说啥?”

    王春暖的心脏往嗓子眼里跳,脑子里竟然在想,虽然都是不良学生,但气质是不同的。有如眼前这样凶神恶煞的,牙口都好像沾着黑/社会的气息,也有江豪那样的,看上去健康爽朗的。

    “如果……你们不打女生的话,我就不交了……你们要是打的话……那……那我就交……”

    男生好像听见了天方夜谭,转头跟身边的哥们对视一眼,那几个人都转回头来看着王春暖,为首的那个好像有些哭笑不得,凛了凛眉才问:“妹妹,新来的吧?”

    王春暖点点头:“嗯。”她补上一句,“我还想攒点钱买书,我……我也很缺钱。”

    旁边一个皮肤稍微白皙些的男生道:“我们不打女生。”王春暖长出一口气,却听他道,“但是不交保护费的会打。”

    王春暖的如释重负立刻僵在了脸上。半晌她扁扁嘴,认命地把自己的十块钱拿出来,文秘不良正要收钱,为首的那个又喷出一口烟,沙哑着嗓子说:“算了,你走吧。”

    王春暖睁着大眼睛:“不……不收了吗?”

    “你是新来的,这次就不收了,下次再收。”

    王春暖怔愣了一下,看着为首的那个眼睛发直,半晌才鞠了个躬:“多谢大哥!”连忙拿着钱一溜烟儿跑走了。

    身后,一个男生看着跑走的女生背影问:“干嘛让她走?”

    男生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身来用脚尖把火头碾灭,揉了揉鼻子,沉默了一会儿嗡着声道:“没什么,看着怪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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