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川军全面接管乌若都城的捷报,连带着扈什身陨的消息,在春光最盛的时节,传到了济川城。

    谁也没想到,济川军攻城这一役,会打得如此艰难,但总归,春天已经到了。

    济川军虽还留在乌若城里安抚百姓收拢人心,处置被战争蹉跎得千疮百孔的民生,但并不妨碍济川城里承接上命,开展了接连数日的盛典。

    至此,全力战备了数月的济川人民,终于找回了一点熟悉的烟火气。

    因着战事紧急而耽误了经营的裴家武馆,也终于准备开张了。

    裴思云自打从郡主府回来之后,就再没见过乔鹤渊。

    只是听得旁人讲来,说是郡主府的二公子与乔大人争执数日以绝食抗议,终于换得乔大人松口,允他同韩家公子一起,组织商队北上,投入了为前线运送物资的队伍当中,以助新城重建。

    裴思云当时听了,却也不是太过惊讶,似乎在她的意识当中,郡主府的二公子,理应是一个这样好的人。

    就像他母亲那般,心系百姓,心有大爱。

    家国万事落定,裴思云该操心的事情,又落回了这样一处小院当中。

    因着长春武馆要开张一事,原裴府的两房,这会子正明里暗里联合起来给他们使绊子呢。

    照理说大捷之后民心澎湃,习武保家卫国的势头正是最猛烈的时候,倒也能省去他们不少造势的功夫。

    这日,才到街口挂了开业招子的裴逸,一脸黑沉地从外头走进来,问裴思云道:“云儿,乔二公子那处可与你有过什么约定没有?”

    许久不曾听到乔鹤渊的名号,裴思云心下一空,却是狐疑道:“什么约定?”

    裴逸道:“我方从街口回来,周遭铺子的老板连着问我,说是什么郡主府的小公子也要来咱们家习武,可有这回事?”

    “不曾啊?这是何处来的消息?”

    裴逸脸色一沉,道:“不是就坏事了,我今儿专门去外头转了一圈,怎各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许多富贵人家还都是冲着这个名号,说后日要来咱们武馆报名呢!”

    杨秀桐闻言,忽而忧心道:“咱们武馆复业,这口碑是最难积攒起来的东西,若是开张头一回就落了一个虚造声势的印象,这招牌怕是要砸了。”

    裴思云站起身来,问道:“后日就要开张,明日再去澄清,怕也是无济于事了吧?”

    裴逸气得握拳,道:“到底是哪个居心叵测的在后头起这般谣言!”

    裴思云轻哼一声,道:“还能有谁,城里最近开张的武馆那么些个,除了那两家子,谁闲来无事专造我们一家的谣言!”

    杨秀桐看了看气鼓鼓的兄妹二人,连忙出来顺毛,道:“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明个还有一日,我看你们俩也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好好收拾收拾。你们俩可是咱们长春武馆的招牌,气坏了可怎么办。”

    裴思云被杨秀桐这么一捧,想到后日就要正儿八经收徒教习了,忽而真情实意地紧张起来。

    虽说此前在金沟寨里小试身手,后来又收了白毓这么个半吊子徒弟,可真要她一板一眼带这一群素未谋面的半大孩子习武,她还真有些担忧在心头。

    杨秀桐见了她忽而紧绷的脊背,笑着道:“行了,别担心,你给小毓当师父不是挺好的么,肯定能行。”

    留给裴思云自己紧张的空闲已经不多了,又一日匆匆而过,转瞬就到了长春武馆开业的日子。

    天将将有些亮白的迹象,裴逸便用竹竿挑着长长一串爆竹到了街巷口,在一种热心四邻的簇拥下,点燃了象征着新生与喜庆的开门红。

    纷飞的红色纸屑如星火一般在空中爆开,裴思云站在巷口,闻着让人有些略略激越的硝烟味,紧张地理了理身上全新的这一套短打。

    白毓躲在她身后,不知是被气氛感染还是如何,也有些略微的忐忑,她仰头问身边的裴思云,“师父,今日起你若收了新的徒弟……”

    裴思云还以为她是小孩子伤感,就如当年她第一回听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说法之后,跟裴长春吵着闹着不许他收徒是一个道理。

    她柔声宽慰着白毓,道:“小毓你不用担心,不管将来我收了多少徒弟,你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个,记住了?”

    没曾想白毓却摇了摇头,转而换了满脸的兴奋,道:“师父,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都得管我叫大师姐啊?”

    裴思云怔然,旋即无奈地笑了,抬手勾了勾白毓的鼻子,“是啊,你可是师门开天辟地第一个的大师姐,往后练功可要给师弟师妹做个榜样,再不能偷懒咯!”

    白毓拍拍胸脯,眉眼弯弯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不辱使命,往后定替师父好好盯着师兄妹练功!”

    见她顾左右而言其他,裴思云没忍住,轻轻念了一句:“小滑头!”

    放完了开业的鞭炮,一行人说着要去长春武馆里头给大家添彩头凑人气呢,前头的小孩子忽然叫了一声:“来人啦!来人啦!”

    裴逸和裴思云对了对眼神,各自的面上都是按捺不住的隐隐激越,开业头一日,本想着若有来报名的应当也会晚一些,没想到这天才方亮,就有人来捧场了。

    邻居婶子瞧着倒是比他们还高兴的模样,一把将二人推出去了,欣慰道:“成了,现在老裴不在,该你们撑起这个门面了,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唉说着我怎的心里还有点儿不是滋味呢!”

    一旁的人打趣她,“行了嫂子,今儿个高兴的日子,你怎的还来添这样的闲,待会儿让靳嫂子听见了,她该难过了!”

    隔壁婶子用帕子掩了掩眼角,破涕为笑,道:“行了,不说了,看看来的是哪家人吧,是不是咱们认识的啊!”

    说着众人齐齐转头,看清了在鞭炮未消散的白烟之后的来者是何人,忽的陷入了一片沉默。

    裴思云的脸也忽的拉了下来。

    她看清了,来的正是裴家大房和二房的人。

    “哥,这些人无利不起早,怕不是来闹事的吧?”

    裴逸宽慰她:“说到底天下没有两个裴字的写法,他们也还要裴家武馆这个招牌,不至于做得太难看,且看看吧。”

    裴逸走上前去,礼数周全,道:“大伯母,二伯母。”

    大房陈氏和二房吴氏捏着帕子,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哟,这不是逸哥儿嘛,都好这么久了,也不说回家给长辈们看看,要不是听说裴家又开了家武馆,还不晓得是你撑的头呢。”

    裴思云早已同她们撕破了脸,这会子也不管的她们阴阳怪气,便上去跟着见了礼,扬声道:“大伯母二伯母这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早先没分家的时候还多靠二位长辈悉心照拂,我也是很纳闷,怎的一分了家,我哥便好全了。”

    一旁的四邻对裴家那院子里的做法早就颇为微词,这下子人抵到眼下来欺负小辈了,从前他们这些没少受裴长春照拂的人,哪还坐得住,一句接一句地指桑骂槐。

    陈氏和吴氏面上精彩纷呈,憋了半日,才咬牙切齿挤出一丝笑来,道:“虽说分家了,可这裴家再开武馆,我们这些长辈自然要来看看的。这不老早就听闻你们兄妹俩的武馆气派着呢,连郡主府家的小公子也要来习武,你们伯父抽不开身,便让我们来见识见识!”

    裴思云在心底冷笑,她就知道这些人没有安什么好心,便上前道:“我们兄妹只是不敢奢望,没想到二位长辈还能念着来给我们开业添彩,实在是受宠若惊。”

    跟靳氏交好的几个婶子一听,便知道裴思云话里的意思了,左一句又一句捧着,问陈氏和吴氏各自给武馆开张备了什么礼。

    陈氏和吴氏哪料到这样一通呛白,一张脸红了黑黑了红。

    吴氏在心头暗骂,早说来看热闹就不该来这么早,这会子白白让人在外头奚落。

    裴思云看后面隔得近的人家已经有带着小孩领着束脩上门来的了,也不想她们在这儿堵着影响生意,便出来“解围”道:“这仗才打完,各家都不好过,我也知道伯母们持家周转困难,不然早前借了我阿娘的二百两银子,肯定一早就还了。”

    陈氏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辩白的话来,只牵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口里说着是了,还是云姐儿知道体恤长辈。

    话尽于此,裴逸看裴思云该出的气也出了,便上前恭敬道:“二位伯母来了也是武馆的贵客,里面请吧。”

    陈氏和吴氏是赶着来看热闹的,当然舍不得走,一个转身就进了长春武馆的街巷,去看全新修葺打点过的武馆了。

    这长春武馆在城南经营的名号还是有一些余韵在的,接近正午,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孩子上武馆来报名落记,陈氏和吴氏粗粗一瞧,这势头大有超过自家名下武馆的样子。

    “啊呀,这可好生热闹,没想到长春武馆还有这般的本事,竟能招揽这样多的富家子弟来!”

    吴氏在一旁翻着白眼,扯了扯陈氏的袖子,低低喊了一句:“大嫂!”

    当初陈氏撺掇着她一起,在外头放这些风声的时候,安的可不是什么好心,这会子看见裴家武馆开业收学生的第一日就有这样的光景,她哪里还坐得住。

    陈氏心领神会接过话头,在偌大的演武堂里转着圈地问:“哎呀,不是说今日郡主府家的小公子也回来么,怎么还没瞧见呢?”

    一旁有几个穿着明显华贵的妇人也柔柔接进话来:“是呢,我家小子也闹着找了好一会儿呢。”

    “孩子们到了年纪,武学上不求多大的造诣,强身健体一项总归是要的,这正愁说寻哪家武馆呢,就听说小公子定了这一处,几个同窗便约好了一起来的!”

    “我都打听过了,这家武馆从前的口碑还真不错,说是小连将军开蒙也在此处学的呢!只是不知道为何关了这么些年——”

    陈氏和吴氏在一旁听着,那是绝不允许夸赞长春武馆的话头就这么牵下去的,横插一嘴打断道:“没想到郡主府的小公子人缘这般好,倒是与他那兄长不同呢,只是说了半天,也怎么连郡主府半个影子都没瞧见呢?”

    二人一唱一和,故作惊讶道:“呀!这郡主府的小公子,不会压根儿就不来吧!”

    一旁的几位贵妇被截住了话头虽然有些不悦,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就真心实意地担心了起来:“说来也是,这都快到正午了,要说来也该来了。”

    武馆今日开放,此刻来来往往有许多带着孩子来的人在里头参观,确也不少是冲着前日传得风风火火的噱头来的。

    人郡主小公子都要来习武的地方,自家的孩子若能抢到一席之地做个同窗,往后看不清说不明的益处可多着呢,要不他们也不会舍近求远将孩子送到这处来。

    陈氏和吴氏在里头再添油加醋两句,这质问的声音已然越来越大,竟有人捏着嗓子说出了什么沽名钓誉骗取生源之类的话。

    隔壁婶子一直留心看着这处呢,见裴家大院里头那两个嘴就没听过,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挤到人群当中,指着那二位的鼻子声如洪钟道:“这么关心人家郡主府的小公子来不来,我还当是郡主府的老妈子呢!我告诉你吧!看到人家武馆这样式没,全都是郡主府的工匠来一点点翻新的,人家小公子要不来,会让郡主府的工匠出门儿干这活儿?!”

    大堂当中忽而安静下来。

    裴思云在前头忙得晕头转向,听到隔壁婶子这般义正词严的维护自家武馆,十分感动,然而也十分惶恐。

    这武馆是郡主府工匠翻新的不错,可她真没说过郡主府小公子要来自家习武啊!

    果然,隔壁婶子这一句话,就将全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正中陈吴二人下怀。

    只听陈氏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郡主府的小公子来不来,我们可说不准,这不是大家好奇么,我们也是替大伙儿问问。”她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一眼就锚定了裴思云,招手道,“来,云姐儿,你告诉大家,这郡主府的小公子,到底来不来你这长春武馆学武啊?”

    裴思云僵在原地,今日这是与不是,她恐怕哪一边都说不清楚。

    陈氏在对面看她杵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头痛快至极,火上浇油道:“呀!看来咱们云姐儿也不知道了。”她转过头趾高气昂地在武馆里看了一圈,明知故问道,“可这个郡主府小公子要到长春武馆来习武的消息,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放出去的么?”

    裴思云攥紧了拳头,冷漠道:“不是。”

    陈氏笑得更为讥讽了,道:“笑话,不是你们还能有谁?难不成是郡主府自己传出来的?!”

    裴思云正要上去理论,却忽然听到武馆大门处一阵浅浅的惊呼。

    她回头,先是看到了一个满脸不情不愿的乔景焕。

    而后,就听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带着些微不耐烦的语气。

    “怎么,谁说不能是我郡主府自己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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