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伊娃哭声渐止, 海德里希才扶着她的肩,低声询问她的近况。
在听见伊娃反复向自己重申,在被带回王都的这段日子里, 皇帝并未像外界传言中那样强迫与欺辱她,反倒指定最优秀的医官治疗她、甚至连她的日常起居自由都未过多限制时。
——男人紧紧扣住她肩膀的手,骤然一松。
某种奇妙的如释重负感,混杂着“我就知道”的念头, 一刹那涌入他的心中。
但很快, 海德里希攥住她的胳膊,低声说:“你跟我来。”
他在蔷薇庭院里七拐八绕,谨慎地选择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
确认过这里同时远离寝宫和狼骑, 他才垂下蓝眸, 轻声告诉伊娃:“伊娃, 如果你想要离开王都, 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我会为你物色一个安全而隐蔽的星系居住,定期给你的账户汇入信用点。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也无需考虑更多东西。只要好好安顿下来, 开始你的新生活就好。”
伊娃显然吃了一惊。
她眼眶还是通红的,脸上却显出思索和一丝迟疑。
“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你、你也离开王都么?”
她含混道。
“既然你今天刚刚接受授衔, 那肯定跟陛下发过誓——我的意思是, 陛下或许需要你……不不, 我想说的是,你还在军校读书的时候, 不是也一直将成为高级军官、守卫帝国作为理想吗?”
“你希望我离开么?”海德里希打断她, “只要你希望我离开, 我就会跟你一起走。”
“唉, 你别把问题丢给我……”
伊娃抱怨的声音慢慢变低。有那么一刻钟, 兄妹俩陷入尴尬的沉默中,彼此错开目光,都盯着枝头上的蔷薇一阵猛看。
最后,海德里希敛眸,把最致命的问题摆在两人中间。
“伊娃。”他说,“我们要再一次侍奉卡厄西斯家族么?”
伊娃的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卡厄西斯家族和海德里希家族之间,存在一道血淋淋的鸿沟,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年他们的父亲,近乎虔诚地追随卡拉古先帝,将效忠皇帝当做自己一生的信仰,一如今日殿上发誓追随尼禄的老臣。
然而先帝逐渐变得暴戾昏庸,鲁珀特这才有机会上位摄政,权倾朝野,最终让海德里希家族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伊娃艰难地:“如果要清算旧账,鲁珀特才是那个直接导致海德里希家族破灭的刽子手。”
海德里希:“是的。”
伊娃:“而尼禄陛下归位之日,他杀光了鲁珀特家族所有成员,又将叛党吊在太阳宫门口示众……”
海德里希:“是的。”
伊娃又努力想了想,继续磕磕巴巴道:“尼禄陛下虽然是卡拉古疯帝的亲生血脉……但那件事发生时,他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幼童……而且我觉得,他跟疯帝很不一样,他……”
她看着海德里希那双藏着无数浓烈情绪的蓝眸,发现再也说不下去了。
海德里希作为家族长子,背负的担子比她更加沉重。家族被贬后引发的一系列悲剧,不管是收殓父亲遗体,还是目睹母亲被星盗杀害,都是当年海德里希一人经历过的。
即便当年是鲁珀特主谋,将他们全家都送进了地狱,但卡拉古先帝的确不可能在这桩血案中摘得干干净净。
他是点头和漠视的那个人。也是最终背叛了老海德里希的誓死忠诚,让他们的父亲绝望自戕的那个人。
“哥哥,至少今天……”最后,伊娃艰难而低沉地说,“你还是应该去向陛下谢恩的。”
……
海德里希来到书房门口时。
门口值守的狼骑,眼灯凶光乍现!
他甚至没有出声通报。
直接拔丨出腰侧的爆能枪,喀嚓一声上膛。
“放回去。”门里传来尼禄的声音,“让他进来。”
海德里希推门而入。
皇帝的书房宽敞明亮,地板铺着柔软的鹅绒地毯,巨大的书架一直接到天花板,但算不上特别整洁。
桌上堆着成沓的设计手稿,几乎要往地上掉;地上则是还没关的星图仪,朝空气中投映零零散散的行星轨道。
银发皇帝坐在深红的天鹅绒软椅上。他暂时摘去了那顶纯金王冠,脱下厚重的王袍,里面只穿着雪白的丝质衬衫。
衬衫舒适宽松,领口是靠细绳绑束的v字。系带随意松散,肆无忌惮地敞露精致的锁骨和胸口。
手边还亮着好几个光屏。
看见海德里希进来,尼禄便抬手将其中一个光屏点灭。
海德里希只来得及从光屏背面,捕捉到了类似“79号宙域”“伽玛射线暴”之类的关键词。
他单膝跪在软椅前三步远的位置,低声道:“陛下,我前来感激您对伊娃的恩德。感谢您对她展现出的宽大仁慈。”
尼禄“嗯”一声,继续在他的星图上点点画画。
直至在星图上规划了四五个要塞,他发现海德里希仍跪在那没动,红瞳才往他身上淡淡一瞥。
尼禄:“还有什么事?”
海德里希顿了顿,垂眸道:“没有了,陛下。”
尼禄收回目光:“退下吧。”
海德里希领命起身,走到书房门边。
手指搭上门把手,却迟迟没有打开。
他在门前站立了十几秒,微微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头。
“陛下,”海德里希说,“您正在构建机动军团的运输防御体系么?”
尼禄转了转手里的光子笔,看着面前只展示着几个边境行星的星图一角。
唇角在海德里希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起。
“是啊。”尼禄漫不经心地回,“你有什么高见?”
海德里希于是顺势从门边折返,动作自然地将星图仪全部打开。
书房灯光暗下,庞大的银河帝国,裹挟着亿万滂湃星光,展现在他们面前。
在宏大的星系团、自眼前呼啸而过的小行星间,是一个还未完全建构起来的运输防御体系雏形。
数目高达上千万的军事要塞,以星系扇区为单位集结分布,曲速通路笔直在各个要塞间连通。
最终,要塞和通路,形成了一个把帝国完全包囊其中、球形网状的巨型堡垒。
海德里希观察片刻,得出结论:“陛下,就算毕帝国之力,这也不是一个时代可以完成的工程。”
“我不打算在我退位前看见它完工。”
尼禄倒也爽快承认。
“但基础框架,必须尽快完成。否则——”
皇帝按住话头,脸色沉了下去。
海德里希也没有追问。冷淡的蓝眸转动,在未完成的防御体系中仔细审视。
在绕着星图环视第三圈的时候,男人英挺的眉梢微微蹙起,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并不仅仅是用来抵御星盗的。”他断然道,“就算是对最恶劣的星盗集团,这样的工程量也太超过了。除非有强大的外星部族,即将入侵帝国,这种体量的防御体系,才能发挥出全部力量……”
尼禄指间飞转的光子笔停住。
笔尖“哒”地一声,轻轻落定在桌面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讨论起来。同时在星图上写写画画,将过于庞大的防御体系雏形,一点一点变得精简。
窗外庭院已被黑夜笼罩,书房内的时钟,分针转过一圈又一圈。
直到白狼骑给尼禄拿来代餐用营养剂,尼禄才抬眼看了眼时间。
尼禄:“现在去太阳宫的贵族餐厅,他们大概还能给你呈上饭菜。”
海德里希慢慢放下笔,低声道:“好的,陛下。”
他关上书房门时,看见尼禄嘴巴里叼着营养剂,手上的工作依旧没有停。
晚餐结束后,宫廷侍从带着今日参加授衔仪式的贵族们,前往太阳宫附近的暂居府邸。
海德里希原本已经登上了穿梭艇。
盯着驾驶员的星图面板想了一会儿,又从舱门处走下。
“等等,海德里希少将!”穿梭艇的驾驶员吃了一惊,“时间太晚了!现在还停留在太阳宫,您会被狼骑当刺客击毙的!”
海德里希点了点穿梭艇上的智脑,转过去300信用点。
他平静道:“你先回去。”
收了小费,驾驶员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只好说:“少将,需要我再来接您时,您可以随时传召我。”
海德里希:“谢谢。”
男人快步朝蔷薇庭院走去。
穿过大丛大丛的蔷薇灌木,绕过点着星灯的太阳宫长廊,他再次抵达庭院深处,那道灰色的大门。
夜色昏暗。他在距离大门很远的空地处,就举高双手,确保让狼骑看清。
海德里希:“我是帝国少将赫尔曼·海德里希,前来觐见陛下。”
落满他全身的狙击红点暗下。
几分钟后,那扇灰色大门缓缓移开。
海德里希快步踏入。
他走进寝宫,转过回廊上二楼时,在楼梯上跟伊娃撞了个满怀。
伊娃瞪圆双眼:“哥?!你怎么又回来了?!现在都几点了,太阳宫宵禁了!”
海德里希按了按她的肩,绕过她快步上楼:“等下再说。”
伊娃在原地发懵:“啊???”
他到了书房,先在门前止步,微微平复喘息,以免让自己显得太急切。
随后,男人对窗整理好领带,再抬手敲门。
尼禄:“进来。”
皇帝依然坐在那张深红的软椅上。
估计刚刚沐浴过,尼禄换了一身宫廷便装,银发微湿,还把双腿抱在椅面上。
海德里希进来,他也不惊讶。背对海德里希,头也不回问:“想到什么了?”
海德里希往前几步,直接把光子笔点在某处行星轨道上,冷静道:“陛下,我在用餐时想起,如果将第三锚点定在斯维荒星,该区域需要新建的要塞,将会立刻减少40左右。”
尼禄眯起眼,转动星图,将防御体系的一枚锚点,放进他刚刚提到的区域。
海德里希的计算精准无误。
银发皇帝常年淡漠冷傲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破冰般的笑容。
海德里希侧眸,看见整个帝国的星光之海,都已尽数倾倒在少年暴君的红瞳中。
他在北境追击星盗时,常年穿越诸多荒芜的银河;
然而就算见识过再多繁星,也远没有此刻少年眼中的星海来得惊艳。
尼禄:“你说得没错。”
不过很快,尼禄就发现海德里希在看他,脸上微笑转瞬即逝。
他们谁也没有在意时间流逝,只继续埋头刚刚未完成的工作。
直到尼禄动作微微一顿。
露出某种微妙的、像在听脑内什么声音的表情。
尼禄:“少将,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你该回去了。我会为你传召穿梭艇。”
海德里希停住笔。半晌后,他才起身,朝小皇帝微微一鞠。
海德里希:“陛下,我是否可以带走一些要塞废稿,回府邸研究?”
尼禄微微颔首:“去吧。”
白天还出席了一整天授衔仪式,就算是尼禄,此时也有些困倦了。
海德里希收拾废稿时,看见小皇帝两手撑着软椅把手,颇优雅地伸了个懒腰,红宝石似的眸子慵懒微眯。
随后,他身后那个如雕像般伫立的狼头骑士,开始动弹了。
白狼骑朝前走了两步,在尼禄椅边躬身低头。尼禄便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再被从椅子上温柔抱起。
海德里希手里还攥着废稿,莫名在那愣了半秒。
直到白狼骑抱着小皇帝出了书房。
他才慢慢低头。
戴着手套的手松开,露出被揉出褶皱的纸张一角。
……
白狼骑抱着尼禄,穿过庭院朝卧室去。
他走到半路,尼禄才奇怪地在他怀里挣了挣:“你抱得这么紧做什么?”
白狼骑赶忙放松臂膀,轻声道:“抱歉,陛下。勒疼您了么?”
尼禄:“那倒没有。”
尼禄手里还攥着从书房带出来的牛奶,这会儿刚好撕开包装,咬在嘴里吸着喝。他脑袋靠着白狼骑的肩甲,因此当白狼转过回廊时,尼禄并没有看见书房窗口久久伫立的男人。
但白狼骑察觉到了。他稍稍抬头,盯了海德里希一眼。
“陛下,”走过回廊后,骑士低下头,轻声在小皇帝耳边说,“从来没见您将臣子留在书房,还留这么晚。”
“嗯?”尼禄抬了一下眉,没怎么在意,“他这个人……挺好用的。”
说着,他又吐出嘴里的吸管,皱眉看手里的牛奶:“按照医官嘱咐每天都喝,一厘米也没长高。”
白狼骑实在忍不住笑,又忙用咳嗽掩盖,立刻被小皇帝攥住了狼嘴。
“笑什么?不准笑。”
“陛下,”白狼骑只好低着头,很乖地说:“您会长高的。我觉得,至少应该可以突破——”
“闭嘴,不准说出口!”
夜风寒凉,骑士从身后拉起披风,裹住怀里打喷嚏的小皇帝。
想起那个在窗边伫立的人影,他稍稍皱了下眉,双臂再次悄悄收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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