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鲁王遣来一位官员和一位太医,把太子影拉去上朝,入夜方归,居然破例没被打板子。第三日,鲁王又遣人来抓,这一回一去七日未归。

    钱航来找阿羽,说太子问她要句话,若他带军北征,最多六个月,她能不能留在东宫,等他回来。

    阿羽看着东宫满院子的魂莲,谓钱航道:“整个九州界,便只你圣手种得这大片魂莲,我不住东宫还能去哪儿?不过,我不应他这个话。”

    钱航面露难色,又劝了几句劝不动,只好悻悻地走了。是夜,姬影终于被放了回来,整个人蔫头耷脑的,洗漱完毕后,在阿羽床头坐了一会儿,才回自己床上睡觉。这一晚,姬影翻腾过来,翻腾过去,整的阿羽都差点焦虑了。

    次日一早,姬影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朝,不过下朝却早,中午前就领回半朝堂的官员。武将都齐了,文官也跟来大半,还有二公子、三公子,所有人都挤在小小的文华殿里,没什么队形,乱哄哄的。姬影以手支颐,没精打采地在长案后面坐着,几位主和的文官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这次北陆宋萧两国交战,宋国已攻占了萧国王都,萧太后被擒,整个王室只有两个小公子在老臣保护下逃出来,分别在南部两座孤城负隅顽抗。眼看宋国的兵马离鲁国的边境不太远了,鲁国公这才后悔没有早一点发兵救萧。鲁国因商而富,文兴武衰,战斗力还不如萧国,如今连萧国都快被灭了,唇亡齿寒,鲁国也岌岌可危。

    遇此危难时刻,若是换了其他诸侯,就应该国主亲征,太子监国,可是,外强中干的“妻管严”鲁国公是打死都不愿上战场的;彪悍的王后再加三个国舅,平常嚣张、能量很大,可真到了这生死存亡之时,全都腿软。鲁国朝野上下已然乱成一团,唯独太子影脑回路与众不同,既不上心也不担心,就待在东宫里混日子,三催四请、威逼利诱才被鲁国公给薅出来。如今,鲁国上下所有人都把宝押在了太子身上,倒也不是太子有多靠谱,主要还是其他人更不靠谱,而这位太子好歹曾经还非常靠谱过。群臣七嘴八舌、慷慨陈词,声音大的把文华殿的房顶都快掀翻了,但也没能把太子影叫醒,有些直臣就开始骂天骂地,就差直接指名道姓骂太子了,可太子还是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场面极其混乱。

    阿羽在文华殿院子里晒日莲,已经吵得她把蒲团都挪到了院子尽北头儿,冷不丁隐隐传来徐枫的说话声,音虽不高,却也没能逃过阿羽的耳朵。她从蒲团上站起来,移步文华殿窗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徐枫的影子,只见他正在同二公子交头接耳、低声密议。阿羽运起耳力,想听听徐枫都在聊什么,刚听了十来句,徐枫忽然不说了,紧跟着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阿羽甚感意外,转头一看,却见油盐不进、一直没睡醒的太子影此刻正抬头凝望着她,引得群臣也都停下议论,一起看向她。阿羽赶紧后退一步,把自己隐在窗扇后面,但还是被王瑾看见了。

    “云儿!你先别走,过来一下。”王瑾严肃道。

    阿羽不明所以,依言绕到殿门口,王瑾已然走出来,一本正经地扯着她的胳膊穿过人群,一直来到姬影身旁。王瑾拉过一把椅子,把阿羽摁在上面,嘻嘻笑道:“来,你在这儿坐好!把咱们殿下的心,从殿外往里拉一拉,免得他谁说话都听不见。”

    阿羽没明白王瑾是啥意思,姬影一双眸子望过来,她恍然大悟,立刻起身……右手小臂却被人牢牢捉住了。殿里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阿羽,令她修炼几百年的脸皮都破了防,脑袋里乱哄哄的,仿佛点了一把火,烧得七窍生烟。

    她用力想甩开姬影,王瑾伸出两手按住她肩膀,“振振有辞”道:“我这样的都被抓了……”

    阿羽用力挣扎,但肉身斗不过姬王二人联手,只好作罢,她左手从桌案上抄起一幅昨日刚画的扇面,呼啦啦地扇着风,给自己的脑袋降降温,顺便也用扇子遮挡一下众人视线。

    王瑾低声道:“你好歹出点力!”

    阿羽摇着扇子,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王瑾一扬眉,压低声音道:“你不是神仙吗……”

    阿羽面无表情道:“可我不只有鲁国。”

    王瑾惊讶得张大了嘴,想了想,又道:“那你激励一下他!想想办法。”

    王瑾一指太子,殷切地看着阿羽。阿羽摇着扇子使劲儿扇着风,想了半天,转头对太子道:“这样吧,此次你若能办得好,我奖你一个愿望!”

    姬影立刻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道:“是什么愿都可以吗?”

    “我尽量。”

    阿羽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姬影赖在自己胳膊上那条手臂。姬影不放手,看样子还不太放心,想再要个确认。尤季赶紧附耳上来,低声道:“仙者一诺。”姬影这才松手。阿羽摇着扇子绕过影壁出后门,王瑾半道儿截了她的画扇,正反翻看了一下,道:“这幅可以,我先留下了。”阿羽点点头,出后门去了。

    姬影望着阿羽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终于睡醒了,他让人找来北陆地形图,翻看了一会儿,又让大司马把宋萧之战的整个过程细细描述一遍,然后留下七八位,把其他官员都遣散了。姬影在文华殿里一直忙活到深夜,午晚餐都跟群臣一起传飧而食,第二日又出去忙了一整天,第三日一早,就带兵开拔了。

    太子这次出征,令人意外地带上了新升迁的将军徐枫。徐枫以武入官,但既没打过仗,也没带过兵,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是个“文官”。这次太子专门把他从众多武将中单拎出来提拔重用,令二公子非常意外。阿羽对此甚为不满,但也不能因此蛮横干涉,极郁闷地起了个大早,到城门口去送徐枫。

    德胜门外,将士们正在集结,徐枫因为既没熟人,也没队伍可带,所以单独在一边,正在跟罗远莲依依惜别。罗远莲已然哭成一个泪人,阿羽站在不远处看着,耐心地等待他二人互诉衷肠良久良久,再等下去队伍就开拔了,这才走上前去,将这对鸳鸯拆开。

    阿羽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白玉扳指,递给徐枫,徐枫不肯接。

    阿羽再向前一递,道:“它本来就是你的。”

    徐枫还是不肯接。

    阿羽叹了口气,将白玉扳指悬浮空中,以仙气一催,那扳指立刻变作一只仙华四溢的白玉骨笛,把徐枫和罗远莲都看呆了。

    阿羽介绍道:“此笛名为瞬戎玉骨笛,乃是八百年前你用凤凰腿骨所制,此笛可变化万千,戴在身上能于万军丛中保你平安。”

    阿羽将笛子变换为瞬戎玉骨剑,拿在手中空劈几剑,带出风声嚯嚯,然后,又把它变成一杆丈八长戟,挥舞了两下交到徐枫手中。徐枫满脸惊异地接过仙戟,掂了掂,又舞了舞,居然超乎寻常地顺手。

    阿羽笑道:“上战场总不能用剑,还是长戟顺手些。不过,这颜色太扎眼了,我给你改改。”

    白玉状的长戟被阿羽一碰,变作金属银色,甚至还带上点锈斑,显得低调多了。阿羽看到徐枫舞动长戟劈刺斩削,有些爱不释手,终于放下心来。阿羽看时辰不早了,就把瞬戎玉骨笛又变幻做白玉扳指,替他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白玉扳指套在徐枫手上剧烈地振动着,显得非常躁动不安。

    阿羽叹了口气,道:“你走了太久,不仅你不认得它,它也认不得你了,来,我来帮它认认主吧!”

    阿羽说完话,就伸出右手,用力把白玉扳指和徐枫的拇指一起握紧。那扳指身有灵性,显然极不愿意跟徐枫待在一起,一股股白色的仙灵之气不断外溢而出,渐渐现出一双白色的羽翅,拼命拍打着,并伴随着一声声凤凰的哀鸣,像是在跟阿羽抗议,想要从徐枫的手指上脱出。

    阿羽用力握紧扳指,不让瞬戎玉骨笛得逞,抬头跟徐枫解释道:“阿奕气你从前打败过它,所以不愿跟你,不过没关系,让我用血来祭。”

    阿羽话毕,划破自己左手中指,将自己的血涂抹在徐枫眉心,鲜红的血液在徐枫的额头上停留片刻,便全部渗入他的皮肤。那仙灵聚成的翅膀立刻变得更大,更加拼命地拍动着,扇起一阵阵大风,那巨大的力量完全能把徐枫和阿羽一起带上天。凤凰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阿羽也流下泪来。

    阿羽红着眼睛,声音却无比坚定,低声道:“阿奕,我命不久矣!你以后就跟着阿风吧!他会对你好的!”

    那凤凰就更大声地哀嚎起来。

    阿羽流着眼泪,对凤凰说:“你不要为我伤心,活着比死去难受多了,几百年了,我也活够了……”

    凤凰又哭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把仙灵也都收了回去,还原成一只普通的扳指。阿羽松开徐枫的手指,擦了擦眼泪,挥手跟徐枫告别。徐枫皱紧眉头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罗远莲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催他快点走。徐枫最后深深看了眼阿羽,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去了。阿羽看着徐枫和罗远莲离去的背影,眼里再次落下泪来。

    王瑾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似乎很不愿意看阿羽落泪,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痞笑着伸出手来,道:“我也出征,也给件宝贝呗!”

    阿羽正在哭,一下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问道:“你想要什么?”

    王瑾:“你有什么?”

    阿羽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什么随身带的小物事,玉佩、手串什么的?”

    王瑾摇摇头。

    阿羽低头在自己身上踅摸了一下,扯下身上一颗石质球形扣子,放在手心,注了一缕仙气进去,道:“此物可安神助眠,但又不失警觉,你可以带上试试。”

    王瑾用指尖将小珠子捏起来,颇有点嫌弃,正想抗议,耳听背后马蹄阵阵,部队已经开拔,他只好翻身上马,同阿羽告别。

    一队队的士兵被将领带领着从面前通过,阿羽让开大道,向后退到人群之中,逆流往城里走,城门口已被军队把道都占了,进不了城,阿羽便寻了个隐秘角落,安静地等到中午,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同人群一起进城。一个细小而又清晰的声音传入耳朵,不停呼唤“轩辕紫羽”。阿羽驻足分辨,确认是尤季的声音。她猜多半又是姬影多事,所以没答应,继续往城里走,可那声音一直浮在耳边,锲而不舍、不停不歇,就在她以为尤季打算喊一天的时候,尤季终于从背后追上来,逮到了她。

    尤季满头大汗,非常气愤,质问道:“你明明听得到我叫你,为啥不回答?”

    “啥事?”

    “你也送送殿下啊!”

    “他让你来找我?”

    “不是。”

    “那不就得了,天天见面,没啥好送的!你快回去吧!”

    尤季很生气,但他起过誓不勉强不违拗阿羽,所以,只能气鼓鼓地追大部队去了。阿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难得能清净几天,脚步也轻快起来。

    整个太子府空空荡荡,人去了七八成,只剩文华殿和明思殿的魂莲,开得依旧灿烂。钱航正在院里拿着喷壶浇花,阿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笑得诡异没说话。阿羽感觉有些不对头,再往殿门口一瞅,就见姬影一脸乌云地看着她。阿羽倒抽了口冷气,居然有些被姬影这个气场吓到了。姬影瞪了阿羽一眼,回身进殿,往长案后一坐,拿起本书,假装悠闲地看了起来,不过那书半天也没翻一页,被阿羽识破了。阿羽也不戳穿他,静静地在一边看着,看他能装多久。两人相持良久,姬影终于撑不住,红着眼睛甩下书夺门而去,神色甚是悲伤。阿羽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莫名酸痛,但她咬紧牙,狠狠定住脚,一步也没追过去。姬影发疯一样冲到院门口,却没迈过院门,又转身更快地冲了回来,一把把阿羽搂进怀里,箍得紧紧的。他胸口起伏,汹涌的情绪几乎就要将他的理智吞噬,但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说任何过激的话做过激的事,他最终只说了一句“等着我回来!”,就放开阿羽,离开了东宫。阿羽忽然觉得,她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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