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风慢,  云台观中一场雪,红墙芭蕉覆白如素。望万里,山川枕清风宿薄雾,  峦峦叠叠初显锋,  似刚睡醒的老人,  迟暮着,缓慢恢复生机。

    希文和梓月都怕冷,哪里暖和呆在哪里,出行都恨不得裹床被子,  叶青尧和他们不一样。

    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户前看雪,一瞧几个小时,  有时候还会忘记吃饭。

    雪不像雨那么赶,  缓慢绵长,  在空中飘和荡,  千回百转,  像极一个慢性子的姑娘。它来这里不单是为成就冬景,而要肆无忌惮地品味人间。

    叶青尧欣赏的,  是这一点。

    她煮着茶,  焚香,似与老朋友相聚,赏得认真。

    雪自然温柔轻轻,  她却清灵娴雅更胜一筹,无声无息添惊鸿绝色,  于是雪色与她,便都举世无双。

    玉奎道长站在蜿蜒迂回的廊下,看着这个他最小的徒弟。

    时间过去得很快,已经十八年了,  叶青尧成长得比他想象的更要惊才绝艳。

    这可能要得益于她过早吃过的一些苦,也过早明白的事。

    譬如不论冬寒夏暑,也必须要完成的早晚诵经。

    譬如同龄人在玩耍时,她却要学沉心静气学习许多复杂的东西。

    写字,煮茶,焚香这些功夫,都是来自于从小的熏陶和学习。

    还譬如,在她记事之初,很早的时候,玉奎便将她的身世告知了她。

    玉奎承认,在这方面他很残忍。

    他没有选择隐瞒,没有选择让她毫无负担的长大。

    他想,既然她终有一天要面对那些事和那些人,不如早些知道,从小提炼心神,稳固心态,便于面对将来的风和霜,利与刃。

    毕竟,他不能护她一辈子。

    这些年,玉奎看着越来越好的小徒弟,反而产生自我怀疑,到底当年告诉她那些真相是对还是错?

    的确,她如今聪慧优秀程度远超同龄人,对画的理解和造诣甚至在许多当代名家之上,而对“道”和“道心”的参悟,更是极深极致,已经不下五次,他这个做师傅的在与她辩道时惨败。

    多年前她母亲的才情名震江南。而今,玉奎却觉得,哪怕叶珺娅活在世上,也比不上她的女儿,眼前十八岁的叶青尧。

    之所以产生怀疑,还是因为几年前那件事。

    那会儿叶青尧十三岁,因为太过思亲念故,瞒着道观所有人找回叶家,却被所谓的亲人拒之门外,放狗咬伤,言语折辱。

    从那时候起,偶尔还会向往道观外生活的叶青尧收敛起所有期许。

    她开始更为专注的学习,比从前更要沉得住气,也更刻苦。

    这些年,她眼里的稚气与青涩褪去,明明才十八岁,却冷静平淡得像八十岁。

    玉奎偶尔同她开个不着调的玩笑,被她轻瞥一眼,都有些尴尬发怵。

    原来,这才是真正长大的小青尧啊。

    脱胎换骨,从神到髓,可玉奎并没有想象中的欣慰。

    因为他,再也没见过小徒弟笑了。

    他出会儿神的时间,叶青尧已经重新开始制香。

    她心静,俗世不理,耳不听杂乱声音,所以焚出来的香受人喜欢。

    玉奎的几个老友总和他打听,盼望着能用到叶青尧的香。

    窗前雪静落,白色覆藤萝,她绯色道袍如火,并不显热烈张扬,反而随风随雪,温婉冷清,是另一种极致的媚。

    少女垂眸,不慌不忙,在“隔火熏香”,这是制香方法,不点香,而是用香炭为引,隔片炙烤。

    玉奎走到她窗外,闻飘散出来的香味,和这天气不同,香润暖,细品温柔,再品旖旎,三品成瘾。

    叶青尧似笑非笑,玉奎才后知后觉自己闻着香出了很久的神。

    他不算意外:“你这做迷魂香的本事又见长啊。”

    这香当然不是迷魂香,是玉奎给瞎起的称呼。

    在云台观里,他是个老不正经,大家都习惯。

    玉奎前儿个才云游四方回来,今天过来找叶青尧,是有事说。

    只因刚才那场雪,她与景成画,才勾起他一点哀愁。

    难得,难得的。

    “好徒儿。”玉奎已经快五十,顽童心态,这大概是他不显老还反而有种诡异少年感的原因。

    叶青尧印象里他就没正经过,衣服永远不好好穿,道袍松松垮垮兜在身上,头发天然的卷,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却是个有些好看的中年人。

    叶青尧“嗯”一声。

    “师傅今天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务必要给我完成!”

    “什么?”

    “胥明宴你知道吗?”

    不出玉奎所料,叶青尧摇头。

    “他是淮江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胥家一公子。你没听过他的事,我讲给你听。”

    “他可是个天才!从小医佛道三修,皆有自己的见解和造诣。近段时间他在考虑入佛门还是道门,香立寺那个和尚隔三差五就去见他,和他讲经论禅。咱们云台观在淮江城也是有名气的,怎么能输给香积寺呢!所以为师现在正式派你去游说胥明宴,让他入我道门,你也好再多个师兄。”

    “……”

    “香立寺住持是我朋友。”

    玉奎不太在意的“哈”一声,摊摊手,样子无赖:“我还是你师傅呢,孰轻孰重你掂量。”

    “……”

    “为什么是多个师兄,而不是师弟?”

    玉奎伸手摸她脑袋,叶青尧想躲,偏被他囫囵撸,他笑得眼睛边都是皱纹,“我的小青尧才十八岁,人家胥明宴都是一十好几的人了,让人家喊你师姐,你好意思吗?再说做小师妹不好吗?这样大家都宠着你啊。”

    叶青尧没再说话。

    她对这种事儿向来不感兴趣。

    再者,入佛门还是道门,胥明宴心里想必已经有答案,静待结果就好,这样做实在瞎折腾。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自从小辣椒听说她即将去游说胥明宴后,从早到晚围着叶青尧转悠,求着哄着,让她把胥明宴搞定回来。

    “胥明宴很有名?”叶青尧翻过一页书,眼看着书上的字,淡淡问。

    小辣椒捧着脸犯花痴,“何止有名啊!他可是淮江城里所有女孩子心目中的完美极品!不仅出身书香门第,还品行高洁,谦逊温润,相貌堂堂!”

    叶青尧瞧她神魂颠倒的样子,微弯唇:“你见过?”

    “没有,大家都这么说!”小辣椒瘪着嘴撒娇,抱住叶青尧的胳膊摇晃,“好不好嘛小师叔,你就带我去见见他,求求你了!”

    叶青尧将书卷起,轻敲她额头:“你啊,小花痴。”

    到底无奈的同意了。

    喜得小辣椒抱着她一个劲儿蹭。

    去见胥明宴那天,也是雪天。

    茫茫的白洒满天,温度很低。

    小辣椒很早就等在叶青尧门外,简直比做早课还要勤快。

    师侄一人下山,走水路去淮江城。

    天儿冷,风潇潇吹雪落,实在不适合多耽搁,叶青尧照着玉奎给的地址直接去胥明宴的私人住宅。

    她以为那宅子会和大多数豪宅一样阔气,没想到只是一栋小平房。

    但胜在景韵佳。

    四周环竹,房外有庭院,种花种果还种菜。

    雪色里,万籁俱寂,叶青尧撑伞沿院子里的路走向门,抬手想敲,门却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个少年,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看着叶青尧,一下子发了愣,似乎忘记要说什么,也忘记接下来要怎么做。

    小辣椒最不乐意陌生人用这样痴痴呆呆的目光看自家小师叔,恨恨瞪着他。

    “阿盛。”一道极为温润清磁的嗓音从少年身后传来。

    阿盛连忙侧身让开,叶青尧轻移视线,抬眼帘,熹微的光沿展到人影处,她也就看到了胥明宴。

    在来这里的路上,叶青尧已经听小辣椒夸了他一路。

    小辣椒形容胥明宴那些成语,诸如清俊斯文,如玉温润,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形容了,但越是简单,越需要入木才刻骨。

    现在安在他身上,倒是恰如其分,极其符合。

    他坐一张檀木圈椅,穿灰色长衫,肤色病白,戴颜色很浅的金丝边眼镜,拿一本书,含着一抹笑,那笑意牵到眼底深处,荡着暖色温润。

    看着她,不言不语,无声打量。

    不逾矩,不会让人不适,他很有分寸。

    桌上茶汽氤氲他视线,他不紧不慢地把茶杯推开些,再继续看叶青尧,笑容不变,恰当温和:“门外冷,不进来吗?”

    叶青尧带小辣椒进屋。

    当然,小辣椒已经看痴了。

    叶青尧学过一点药理,看得出胥明宴身体底子不好,没多问,轻声淡淡表达来意,“我们这趟来……”

    “我知道。”胥明宴难得会打断一个人说话。

    阿盛意外地看他,又看看叶青尧。

    今天的先生很不一样,似乎,情绪形于色了。

    叶青尧同样看他,不慌不忙,神情自若。

    胥明宴把手中的书放桌上,认真看着她那双媚丽丹凤眼,缓缓地,慢慢地,浅笑道:“我在等你。”

    惊雷响,风雨犀利,叶青尧喘着气醒来。

    天光已亮,也和往常一样,这间屋子空荡得没什么分别,就连空气都稀薄。

    她少见心会痛,那柔软的地方似乎正在长出一把刀,穿心绕肤,层叠而加重。

    叶青尧摸着心口,却笑得酣畅淋漓。

    梦到了。

    他去的这些年,总算梦到了。

    眼中覆一层涟漪,侧颊而落,淌进衣领里。

    叶青尧蜷缩身体用力捂胸口,想留这疼久一点,但终究徒劳,这短暂的痛就像胥明宴,来去匆匆,都是过客而已。

    雷雨交加,声重如鼓,滔滔不绝地震着房梁,恍若一场报应,上天赐予的咒怨,要她不安不宁。

    她的轻轻叹,湮灭在屋外雷声里。

    而很快的,有敲门声传来。

    叶青尧这次知道,不会是胥明宴,也就没什么反应。

    敲门声持续,越来越重,多少是有些让人烦心。

    叶青尧穿好衣服,慢条斯理打开门。

    周宿侧倚着门,昳俊眉眼被笼罩在暗沉光线中,苍白皮肤衬出妖异俊美。

    他脚边有几个烟头,但身上的烟味儿已经很淡,早被风吹走一轮又一轮,薄衬衣显凉意,压眉瞧她,眼底浮淡青色,没睡好的样子。

    所以叶青尧也不太确定,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的。

    “先生有事吗?”

    她总是这么喊他。

    先生。

    先生……

    似乎从前的文人称呼丈夫,就是这样的。

    周宿并不想让叶青尧知道他在这里守了一整夜,只是因为担心她怕打雷,也并不会告诉她,他一整晚都在回想昨夜那个拥抱。

    就……

    从遇到她开始。

    他的行为,思想,都朝着他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方向飞驰。

    那维系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线,会不会,有没有可能被她暗中施过术?要不然他怎么会甘愿吹一晚上风,只为在她开门的一瞬,等到第一眼的相见。

    周宿奇怪满足。

    “没。”他扯一下唇,笑仍是不大正经,视线缓慢流转,一直在看她。

    刚起床的叶青尧慵懒漂亮,清冷少一些,倦意还躲在眼睛里。

    “又在害怕?”他问话,漫不经心。

    叶青尧不理解:“周先生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在叹气。”

    叶青尧微愣,刚才风声雨声都挺大,她那声叹息却极轻,连自己都没太听清,他在门外是怎么听见的?所以她问,“你怎么知道?”

    周宿压根儿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啊他,到底是多么全神贯注在等待她,才能在惊风雨雷中听到那声可以忽略不计的叹息,从而误以为她在害怕。

    “听到的呗。”

    叶青尧沉默片刻,转身回房,“你耳力真好。”

    “是你的叹息声太重。”

    他听到那刻,心沉甸甸,浑身空空,思维转不动。

    没道理,也无法坐视不管。

    叶青尧点灯动作轻顿,披衣侧身,表情被发丝遮住。风从窗户缝隙钻入,轻吹一阵微凉,她以手挡,极淡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周先生,我得提醒你,别对我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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