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清四十二年,六月月末,江南钱塘一地连日狂风大雨,庄稼被淹,不少房屋被毁,而后河水暴涨,洪水入城。当地百姓粮食紧缺,流离失所,以至民心大乱。陈王唐金瑞与钱塘县令李卿宏上书言灾未得答复,便先行转移灾民,提供王府内存粮以及李县令自家存粮以缓解灾情。

    眼见粮食即将告罄,十五岁的陈王殿下当即勒马,一路腰佩长剑,手持陈王令,亲自赶往京城。

    七月初十

    “我乃大越皇子!江南陈王!何人敢拦!”

    早朝之上,殿外一句怒吼振聋发聩。

    殿外守卫不敢真动手,却也不敢私自放行,直到唐锦晏一声“放人”,殿外的唐金瑞把长剑一扔,怒火滔天地快步进了大殿。

    他发髻松散,眼下一片乌青,嘴唇也微微开裂。他衣袍湿了大半,下摆和长靴泥泞不堪,足以见得一路的奔波。

    他压着火气向岁清帝下跪行礼:“儿臣见过父皇。不知父皇可听说了江南钱塘洪灾,儿臣与李县令先后上书未得答复,而钱塘灾情严重,儿臣不得已上京,请父皇恕罪。”

    岁清帝让他起身,这时欧阳成说道:“陈王殿下所言灾情,可为真?”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唐金瑞顿时像被点了火药筒,对江南的心急忧虑连带一路奔波的劳累一齐发泄而出:“欧阳丞相问得好!我倒是想问问您,我的折子不可能弄丢,这么多天也不可能送不到!您因何压了我的折子?江南灾情若为假,我又因何抽疯一路跑来京城!”

    唐金瑞一口气吼完,心中怒火减了大半,他也刚反应过来一时冲动,不但擅自入京闯了早朝,还在早朝之上厉声质问了欧阳成。他头皮有些发麻,但事已至此,他破罐子摔碎,深吸一口气继续骂道:“朝廷狗官!祸国乱政!你就这么想看江南大乱?!”

    欧阳成被骂了一通,却依然不动声色,脸上看不出喜怒。

    唐金瑞一咬牙,还想再骂两句,岁清帝及时打断他:“小是你别急……”

    唐金瑞又直接跪下了:“洪水入城,儿臣无权调兵抗洪,陈王府也马上供不出粮了……儿臣怎能不急!”

    “陈王殿下勿忧,”欧阳臣清终于对他说了句话,又转向欧阳成,“父亲,儿建议核实江南灾情,若灾情为真,朝廷却置之不理,江南民生必将凋敝,民心便也不易集聚。百姓心中越是不满,便越容易……”

    越容易揭竿而起。

    欧阳成向他摆摆手:“派人去核实。”

    唐金瑞心想等你再核实完江南早完犊子了。

    此时欧阳成偏头睨了他一眼,一记眼刀若一盆冰冷的湖水扣在他头上,刀得他心底发冷。

    他心里不断打鼓,先前的怒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保持着最后一丝勇敢:“望丞相大人尽快核实。”

    下了早朝,唐锦晏拉着唐金瑞出了大殿,她在大殿口捡起了被唐金瑞扔下的长剑,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剑刃递给他:“还是你生辰时你皇兄送你的,就这么乱扔?”

    唐金瑞低着头,默默地把剑插回剑鞘。

    姐弟二人无人再说话,走了许久,唐金瑞丝毫没有了在朝堂之上的狠劲儿,他突然委屈巴巴地说:“皇姐,我想哭。”

    唐锦晏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把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没事,哭吧。”

    如果唐锦晏骂他两句,他肯定不会哭,但他趴在姐姐的肩上,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眶。

    “皇姐,为什么啊……我才到江南一年……我等不到圣旨……我就跑回来了……我还把丞相骂了一顿……我害怕……”

    唐锦晏拍着他的背:“你持剑闯殿的时候就不怕啦?”

    “我……我一时气急了……我不想让江南闹起来……水已经入了城,陈王府马上要没粮食了……地方驻军不听我和县令的调令,只有少部分百姓在抗洪……”说罢,唐金瑞突然哭得更凶,“皇姐!狗丞相他瞪我!我会不会死啊!”

    唐锦晏心说到底也才十五岁,又是个从小便胆小的孩子,如今江南靠他撑了好些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会死,他不会动你。”唐锦晏方才已思考了半路,她在唐金瑞耳边轻语,“听话,我一会儿回府给你找公主令,你现在往你皇兄那儿跑一趟,问他要太子令——不用避着魏公子,把灾情一事也同魏公子说。你在太子府等我,顺带和你皇兄聊聊天。”

    太子令与公主令,是大越朝太子公主的私人令牌,是身份的象征。见持此令者,如见太子公主本人。而持令者常是奉命行事,出入各郡县不受限,有着同太子公主一般的权力。

    不仅太子与公主,各地将领及朝廷中一些官员,皆有自己的私人令牌,作用与太子令相同。

    比如说二位丞相有自己的丞相令,周子宁先前也有自己的将军令。

    唐锦晏让他先走,她方欲动身,身后一道清冷沉稳的男声传入她的双耳:“长公主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虽说那人在发问,可语调却是陈述句,唐锦晏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欧阳臣清。

    太子府

    周子宁把唐金瑞迎进了府,难得说话提高了嗓音以提示唐金摇:“见过陈王殿下,殿下因何突然回了京?”

    唐金摇听见了周子宁的声音,当即把手中的书册撇到了一旁。

    不读书可以装,但是十七岁少年本有的精神状态却压不下去。

    唐金瑞迅速地进了门,见到自家皇兄便道:“臣弟见过殿下——诶,皇兄你今天状态不错啊!”

    状态就没差过的唐金摇:“……”

    于是努力装疯卖傻的太子殿下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着点头。

    周子宁给他们兄弟二人满了水:“陈王殿下怎么突然回了京?可是江南出了问题?”

    唐金瑞惊奇道:“魏哥哥你怎么知道?”

    周子宁轻咳两声:“若无问题,您也不会如此……”他斟酌一番,把“狼狈”二字咽了下去,改口道,“如此匆忙地赶回来。”

    唐金瑞顿时如逢知己,把江南灾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全程讲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最后差点抱着周子宁又痛哭一场。

    毕竟是皇子,周子宁不能光明正大地躲他的眼泪和鼻涕,只能悄悄移动。而唐金摇一言不发,全程安静地听,眼神也暗淡了不少,看不出他现在状态到底正不正常。

    唐金瑞哭得神清气爽不少,刚想问问他怎么了,只听唐金摇开始哈哈大笑:“哈哈哈来小是,听皇兄给你讲笑话哈哈哈……”

    唐金瑞怔愣着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向唐金摇靠近了一点。

    唐金摇伸出手揽过唐金瑞的脖子,直到差点亲上他的脸才开始讲笑话:“我跟你说——前些日上官大学士养花,就是养那个……牡丹!对,出清涟而不染,濯淤泥而不妖,世人甚爱的那个牡丹!”1

    唐金瑞:“……”

    牡丹怎么样他不清楚,他只觉得莲可能不太高兴。

    唐金摇没注意被冲击了知识储备的唐金瑞,他继续打哈哈道:“上官大学士觉得牡丹开花可好看啦!都舍不得让花淋雨!连晒久了都心疼哈哈哈……”

    唐金瑞表情有些呆滞,实在想象不出上官朝如此保护花的画面:“那……花是不是开得更好看了?”

    唐金摇抬手灌了一口水,又神神秘秘地盯着唐金瑞,压低了嗓音:“然后……”

    他突然又是一阵大笑:“然后花就死了哈哈哈……”

    他装疯装得卖力,笑得红了眼眶,然而陈王殿下人已经木了。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唐金摇擦干了眼角笑出来的泪:“要太子令是吧?”

    唐金瑞还沉浸在大越太子的地狱笑话中久久不能自拔,突然听他正经了一句,一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嗯”了一声。

    唐金摇一摆手,示意周子宁去取太子令。

    唐金瑞这才回过神:“皇兄你怎么知道我要太子令!”

    而他的皇兄只像醉了酒一般,语气飘扬地来了句:“天机!不——可泄!”

    唐金瑞:“……”

    周子宁取令正回来,唐锦晏也正好到了太子府。

    不等几人混乱地互相行礼,唐锦晏便开门见山,把公主令交予周子宁:“此次江南洪灾形势严峻,朝廷那边还在核实,我相信陈王不可能作假。天灾不等人,还希望魏公子能替我跑一趟。

    “太子令与公主令皆交予您手,您同陈王回江南,我再想法子催催朝廷。您可以以我的名义开仓、调兵,有事我扛着,不行就交出太子令一试。”

    周子宁接过她手中的公主令,躬身行礼道:“谨遵长公主殿下之命……朝廷这边,就劳烦殿下了……”

    此时唐金瑞忙开口:“魏哥哥和我走?皇兄怎么办啊!”

    唐金摇顿时人就定住了。

    唐锦晏向唐金瑞说:“你皇兄这边还有人,不用担心。去让人给魏公子备马,在关口等他,我还有话和他说。”

    唐金瑞一走,唐锦晏也不用再避着唐金摇,从怀中摸出另一块令牌——暗银色的令牌,上面雕着淡雅的梅花,刻了“欧阳”二字。

    这是欧阳臣清的丞相令。

    “少将军,太子令与公主令不一定有用,但这块绝对有用。不过希望您不要轻易拿出来。”

    周子宁皱起眉头:“他给的?”

    “他猜我要先派人过去,说公主令不一定有用,就把丞相令给了我,还说朝廷这边他尽快。”

    “他……”

    不等周子宁问完,唐锦晏便接道:“少将军,您觉得可疑,我也是。他给的理由是想稳住民心,不愿看江南动乱——但谁知他设了什么局?还请您万事谨慎。”

    “嗯,知道了,臣马上动身。”周子宁毫不犹豫地拿了这块令牌,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还劳烦殿下知会修撰院秦史卿一声,免得他下次来找不到人。”

    唐锦晏一愣,也没时间纠结他们的友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只答应着出了门。

    周子宁临走前,给唐金摇满了杯水轻轻递过:“殿下别哭,花死不了。”

    唐金摇知道周子宁听懂了他说的“笑话”,他苦笑半晌,眼眶涨得发疼,他盯着周子宁的眼睛哽咽道:“可我明明是大越储君啊……

    “我凭什么站在你们身后……”

    为了保住太子,清平公主不惜毁坏规矩,亲自入朝参政,正面与权臣博弈;江南洪灾,从小胆小怕事的唐金瑞竟也敢硬生生地勒马上京。可他是大越太子,是未来龙椅上的一国之君,他又怎么甘心被他人保护得这么好,每天只要装傻就能平安?

    他理解这个局,他也懂事。

    但他依然不甘,他想为天下担起身为储君该担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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