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杜曼只不理解周纪淮,周纪淮也说服不了杜曼只。一个生气地回到卧室,一个无奈地走进书房。

    屋里死寂。

    气氛像一把上膛的枪,看谁先动手。

    -

    杜曼只先手。

    她有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可以在今天付诸实践。

    杜曼只把该打的电话打过,该准备的东西准备——一瓶防狼喷雾和强光灯。藏进腿上的绑带,装进手机的摄像头里。

    这还要归功于周纪淮。从前,杜曼只偶尔见他做一些技术活,不愿走,也赖在边上学上点皮毛。

    如今也派上用场。

    杜曼只得意地噘噘嘴巴。

    先生一定想不到,自己学得这样快。

    安装完成。

    杜曼只放下螺丝刀,换好衣服,揿灭灯,躺回被窝里。

    片刻,听见门把手传来一声很轻的下压声,又立刻被门锁挡回去,卡顿一下。

    门外的脚步声也稍滞。

    杜曼只一面竖起耳朵听动静,一面鼻尖畅快地哼哼两声。

    她知道,周纪淮又要走了。

    每每走前,都要来检查她是否有把被子踢掉,是否还在熬夜看书——这个时候,他会编一个谎,看书、批文件、买东西、洗澡……什么借口都用,诓她乖乖睡下,自己再离开。

    杜曼只不是一直十二岁。

    这些理由的有效期,也只停留在几年前。

    “小只。”

    “——!”

    还在得意,门外传来不及防的一声,让杜曼只差一点摔下床。

    简直,出乎意料。周纪淮这一次,没有离开,反而叩响了她的房门——

    是因为她头一回锁门吗?

    杜曼只咬紧嘴唇,直直盯着那扇漆黑的门,在黑暗里,模模糊糊一道方形的块体,挡住无声的对峙。

    杜曼只无由地心虚。

    好像,周纪淮的目光能越过紧闭的门扉,明确地知道杜曼只没有睡下。

    锋锐地望来。

    她的心脏提到嗓子眼。

    要是先生进来,准能一眼看破她的计划——那真是完蛋了!

    紧张、不安。

    心跳声愈发地响,杜曼只捂住嘴,缩在被窝里装听不见。

    半晌,门外重新传来脚步声,渐远。大概周纪淮认为她还在生气,便没有继续吵她。

    杜曼只松了口气。

    立刻下床,猫着腰蹲在门边。听房门阖上的声音响起,迅速跟了过去。

    没错。

    她要跟踪周纪淮。

    僭越地一探这些年未知全貌的谜团——杜曼只不想再做无知的温室花朵。

    她想了解先生。

    她想帮助先生。

    不希望他总是负伤回来,也不希望他总以危险的借口把她推开、丢弃。

    杜曼只不想只做他眼里的一个小姑娘。

    -

    浓夜弥天。

    杜曼只打了个喷嚏,感应灯闻声亮起,照亮空旷的楼道。

    时间已经要到,杜曼只不敢再耽搁,匆匆往一楼跑去。抵达,楼梯间外,周纪淮乘坐的那一间电梯也恰好停在负一层,地下停车场。这时间,分秒不差——杜曼只测试过很多次了。

    她略微松了口气。

    坐上提前约好的车,等待那辆熟悉的黑色卡宴驶出往常的出口,便跟了过去。

    才十几分钟便停下。

    司机招呼一声:“姑娘,那车不走了。”

    霓虹灯光游动在车窗,杜曼只抬起头,四下打量。

    眼熟。

    这是不算偏远的位置,甚至,临近繁华的市中心。午夜,还鼎沸的人声与车声,抚平杜曼只心里的忐忑。

    “就到这里吧,”杜曼只付过钱,“谢谢。”

    司机看一眼手里一股脑被塞进来的红色纸钞,下意识转头,再仔细瞧一瞧这位出手不知数的小主顾。

    很年轻。即便坐在昏暗的后座,面容模糊,也能轻易捕捉她眉眼的稚气。本来丰盈的少女身形,拢在宽大的黑色棉布裙里,也显得单薄伶仃。

    他不由多嘴:“小姑娘,我也不问你跟那车里的人什么关系——但是,看你年纪小,这个会场就别进去了啊。”

    “为什么?”

    杜曼只停下要开门的手。

    “这里头,鱼龙混杂的。”司机似是心有余悸,回忆时,面上流露一些后怕,“我前几周也送了位客人来,就这。转几圈回来接人,就少了一条胳膊。”

    杜曼只睁大了眼睛。

    “他是流着血出来,还是包扎好的?”

    这话把司机都问愣了。

    “包、包好的——你居然在关心这个?”

    杜曼只没有再答。

    周纪淮已经从车上下来,由侍应生引路,往那一幢灯火通明的公馆里走。

    杜曼只也急忙下车。

    匆匆跟到门口,才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司机讲这是会场,那势必要请柬或邀请函。她要怎么进去?

    杜曼只犹豫片刻,报以碰运气的心思,跟在一位衣着光鲜的夫人身后。

    果不其然被拦下。

    “小姐,请出示您的请柬。”

    “我的请柬忘在家里了,但是——”

    “那请您取了再来。”保安不耐烦地打断她拙劣的谎言。

    “……好。”

    杜曼只被迫离开门口。

    而就在她一筹莫展地杵在马路边时,恰巧,遇见了一位熟人。

    “小只?”

    这声音有烟浸过的喑哑。

    “——柯先生!”

    杜曼只一转头,视线里便挤进来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灰蓝的眼影,亮片晃人。旁边,乌黑的眼线,几乎要飞进鬓发里。

    柯萝生一身缎面的黑色礼服裙,站在她五步远的位置。

    略微惊诧:“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几年,蒋方行不常来家里,关系淡了下去。倒是柯萝生,很频繁地往来。每每,也都不找周纪淮,只找她。杜曼只起先稀奇,问过缘由,柯萝生总是没正形地笑两声,说觉得她人有意思——一听就是搪塞她的。但杜曼只挺喜欢和这位怪先生说话,听他讲燕京里的奇谈异闻,八卦流言。于是,也没有再深究。一来二去,反倒变成,是除周纪淮以外,最亲近的人。

    杜曼只犹豫一下,“先生……说好要带我来的。但是,我出门前惹他生气,他先走了。我一个人追过来,没有请柬进不去——你可以带我进去吗?”

    柯萝生似笑非笑。

    “小只,再撒谎,当心周纪淮知道,打你屁股。”

    “……我才没有。”杜曼只嘴硬,脑海里却无由浮想先生打屁股的场景,脸上发热——发热,为什么发热?她使劲揉一下脸,“你就带我进去吧,我只想看看先生……”

    “看我什么?”

    秋风凛凛。

    一道更凉的声音,不蓄以任何情绪,兀然从背后响起。

    杜曼只顿时脊背一僵。

    “我在这,”脚步声响起。踩在枯干的树叶上,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又不说了?”

    “……对不起。”

    “向我道什么歉?”

    杜曼只怯怯地转身,不期然撞上一双愠怒的眼。很近,紧贴身后。于是,那样陌生、冷戾的目光,直直切来——太伤人的眼神,让她呆呆地愣在原地。

    半晌,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

    原来出门时那一些雄心壮志,顿时,全被慌张地扔在一边。

    “先生……”

    在他阒冷、压迫的目光底下,杜曼只如同做错事的小孩,无措地吸吸鼻子——她自以为的成熟冷静,沉着机敏,在周纪淮的面前,都悄然溃散。她只会和往常一样,半是讨好半是撒娇的,去抱周纪淮的腰。

    “您别生气,我……”

    “我为什么生气?”

    周纪淮平淡地打断她。

    不是审问的口吻,不是反问的语气。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好像,好像她的来或去,真的与他无关。

    不……

    不要这样。

    杜曼只彻底惶恐起来。

    “我只是想来看看,您每天晚上到底要去哪里,总是一身伤——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关心您。”她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在心里藏了几个月的计划,被周纪淮看一眼,就和盘托出,“要是知道您是做什么的,我也可以帮帮您……只是这样。”

    “帮我什么?”

    周纪淮讲话时,胸腔轻微地振动。

    杜曼只柔软的脸颊贴在黑灰色的羊毛呢马甲上,蹭过,直觉得疼。

    “帮我运货,还是帮我杀人?”

    “我……都可以。”杜曼只鼓起勇气,极力忽视周纪淮身上一瞬沉下来的低气压。小声,“只要可以帮到您,我都愿意。”

    头顶没了声音。

    但杜曼只知道,先生还在看——在审视她。

    淬冰的视线,有如实质的达摩克利斯剑,悬压在发尖。

    一寸,一寸。

    杜曼只紧紧地揪住周纪淮的衣角。

    如同惊悚的过山车上的胆小者,徒劳地抱紧怀里唯一用作支撑的压板。

    万籁死寂。

    僵持不下的最终,还是柯萝生出声:“行了,周纪淮。不就一句话的事,吓唬人做什么?而且,你最好快一点——我看时间不早,该开始了。”

    周纪淮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一下。

    “知道。”

    他不咸不淡地回敬柯萝生一句,低头,与怀里怯怯的那双兔子眼对视。

    纯粹、干净。又倔强得让他心烦。

    周纪淮的手掌捂住了杜曼只的视线。

    用上五分的力气,以至于她苍白的小脸也被迫朝后仰。嘴里,下意识发出吃痛的呜呜声,短促。又很快,被咬紧的牙关挡回去。

    先生不喜欢胆小的孩子。

    何况,她还要帮助先生——怎么能这一点考验就退缩?

    杜曼只胡乱安慰自己的间隙,周纪淮终于松开了手。

    重见光明的第一眼,是他薄凉的唇边,转瞬即逝的无奈。

    “行。”

    似乎有无声的叹息。可他语调依旧淡漠,杜曼只无从查证。

    只听他冷声松口。

    “那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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