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曼只大脑一片空白。

    不明白先生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

    是她说错话了吗?

    “先、先生……”

    杜曼只的声音都在发抖。

    下意识偏头,本能地躲避那一管枪口。鼻尖蹭过上面的硝烟气,冰凉。剐过肺腑,让杜曼只有些畏惧,瑟缩——明明卧室里暖气很足,但她依旧有如坠冰窟的刺骨。

    “回答我。”

    周纪淮并不容情。

    狭长的眼里寡冷的情绪过盛,以审视的目光,把杜曼只脑里,那一些惶措的胡思乱想压倒。

    “要,”杜曼只不敢再慢半拍回答,“先生,我要跟着您。”

    还算镇定、大胆。

    “goodgirl。”

    周纪淮手一翻,漆黑的枪口向下。

    银色的枪身,挂在食指上转两圈,像塔罗牌面上一盘命运之轮,正位。

    财运、幸运、命中注定。

    杜曼只呆呆地看这一些喻示,被周纪淮收进掌心,放回抽屉里。

    还是枕边那一格。

    无机质的材料与木头一撞,轻微的声响,下沉一屉夜色,叫人心悸。

    “小只,”那一只方才拿过枪的手,此刻,又温和地搭在杜曼只的头顶,温凉的指腹,拢一团柔软的乌发,轻轻地揉了一下——她不由细微地打了个颤,垂眼。听周纪淮轻笑一声,“你比我想得,还要出色。”

    是夸奖,杜曼只听了却并不高兴。嘴角耷拉,很委屈地缩在被子里。

    “先生,”她很难过,“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先是骗她,再用枪恐吓她——为什么?

    “你害怕吗?”

    周纪淮把杜曼只手上的玻璃杯放到床头。那里面的水,斜斜地迫近杯口。

    杜曼只有些犹豫回答。

    已经大约看明白,周纪淮在考验她,是否拥有他所期望的品格。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要大胆,还是诚实?

    “……我怕,先生。”

    还记得他说过,撒谎是坏孩子。杜曼只选择如实回答。

    “但是你刚刚的表现很好,”周纪淮奖励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大部分人,都比你更加害怕。”

    “更加害怕——是什么样?”

    “会哭,会发抖。有一些会祈求,有一些会咒骂,不过无一例外,等到子弹上膛,他们都会乖乖安静。”

    周纪淮的讲述,仿佛他曾经亲眼见证过。

    而这些似是而非的过往,像团团的夜,裹挟他,增添更多的神秘与未知。

    枪、危险、求饶。

    杜曼只并不敢再想。

    慢慢缩下去。一张小脸,埋在柔软的鹅绒被里,佯打了个哈欠。

    “困了?”

    “嗯。”

    杜曼只小声应答。看周纪淮起身,重新躺回了右手边。

    床榻略微下陷。

    “睡吧,”周纪淮轻声,“晚安。”

    -

    杜曼只醒来时遽然起身。

    并不算晚,屋里一道苍白的日光横过,照明翠色的叶与白色的墙。

    清晰明朗。

    ……不是梦。

    杜曼只松一口气。

    下意识,向右看。周纪淮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那里的床单平整,只有枕巾上褶痕轻微。

    杜曼只鬼使神差地——又或许是冥冥里一种暗示、指引。

    让她不由自主地,僭越地,触碰了一下那面米色调的枕巾。

    先生……

    究竟是什么人呢?

    杜曼只垂眸。

    移开目光,在床上发呆。片刻,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

    是昨天那位给她送餐的妇人。

    “醒很久了吗?”

    她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床头。杜曼只偏头,比昨天丰盛许多。

    虾仁粥,小油条,甜豆浆。

    “你的事,先生跟我说过了。”妇人笑,“我姓郭,如果愿意,可以叫一声郭姨。平时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快些吃吧,等一下,有人来给你量尺码,买些衣服。你有什么款式、颜色的偏好吗?”

    “没有,”杜曼只手里捧着粥碗,那些质地稠糯的温度也传递到掌心。妇人热切的关怀,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随便穿什么都行,不用这么麻烦的。”

    郭姨笑,“这话,你要跟先生讲。他既然有这份心思,想养你在家里,自然会想把你打点漂亮,快些看见成效。”

    杜曼只便不说了,怕再推脱惹人烦。低头,专心地吃那碗鲜糯的粥。

    “小心烫。”

    “嗯,”她抿起一个笑,“谢谢您。”

    虾仁粥里,混了切得细碎的青菜与芹菜。鲜甜,清爽。

    木碗很快见底。

    郭姨端着托盘离开。

    门再被推开时,她身后跟进来一位女人。身上,是一套淡灰色的编织纹鱼尾裙,裁量得体,杜曼只曾经在市中心的一间橱窗里见过,标价的零,超过她小学四年级的数学计数概念。

    “这就是他收养的女孩子?”

    “嗯。”

    “真是吃饱了撑的,”女人眯起眼睛——那上面,蓝色的闪片熠熠,“不结婚,却想要孩子,还特意去从外面捡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当心养个白眼狼,跑了,哭都没地方哭。”

    这话正当杜曼只面讲,她不太舒服。

    “我不会跑,”杜曼只小声申辩,“我会报答先生的。”

    “你能怎么报答?”

    “我……”杜曼只攥紧被角,“我会给他养老,会给他送终。”

    女人顷刻笑出了声。

    似乎这番童稚的言论,取悦了她。终于,正经地看了一眼杜曼只。

    “你有名字吗?”

    “杜曼只。”她没说是哪几个字。

    “周纪淮取的?”

    “不是,”杜曼只不太高兴,“我父母取的。”

    大概是对话太过无趣。

    女人不再开口。

    拿过郭姨手里的软尺,掀开杜曼只身上的被子。

    “喔,”看见她腿上的石膏,“还是个小瘸子——周纪淮终于知道自己作孽太多,要积德了?”

    杜曼只那双秀气温顺的眼睛,终于有些冲冲的怒气。

    “先生是好人,”分明生气,眼神像一只没理头的小兽,莽撞又凶猛。可她讲话,依然耐着语调——不知道这位是谁,但衣着必定是富人。她怕说错话,给先生招麻烦,“你不该这么说。”

    不及防被反驳,女人稍愣了一下。

    “哎呀,”郭姨无奈,“柯先生,您别欺负她了。回头先生问起来,这要我如何说?”

    ……先生?

    杜曼只捕捉到这个词眼,那些浓浓敌意的目光,又变得懵然好奇。

    的确是很英气硬朗的五官。

    可他明明有一头又长又卷的发,娆娆明艳的妆。

    女人——男人也在打量她。

    “是挺有意思的。”片刻,他下定结论。转头对郭姨,“您忙去吧,我给她量尺寸。”

    “好。”

    门一推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不点——”

    “我有名字,”她鼓起脸,“柯先生。”

    “我叫柯萝生,”男人拿起床头一卷软尺,比在她的腿边,“真稀奇,周纪淮在路边一捡,还能捡到个宝贝。”

    杜曼只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还在想,是“罗生”还是“罗胜”。

    没有应他的话。

    于是柯萝生抬起头,“你生气了?”

    “……没有,”杜曼只回神,“我在想,名字是哪两个字。”

    柯萝生笑起来。

    这就是小孩子吗?

    上一秒,还气势汹汹瞪他;下一秒,就只在关心他的名字该怎么写。

    柯萝生在空气里给她写了一个草字头。

    “咦,”杜曼只好奇,“这不是女孩子用的字吗?”

    童言无忌。

    要是换个人问,柯萝生会对准他的脸,直接挥拳头。

    “字分什么男女?”他耐心,“我还有长头发和裙子呢——性别只是身体的构造,不是装扮的枷锁。你不是燕京人吧?”

    杜曼只听得懵懂,“不是。”

    她是被卖过来的。

    终日关在家里,洗衣做饭。逃出来不足两月,也只关心温饱的问题,从来没有闲心领略这座都市。

    “怪不得,”柯萝生笑,“从前也没听说过吗?燕京有最开放、最混乱、最奢靡的三座染缸。来这里的人,都最终会选择跳进其中一口。”

    杜曼只问:“先生选择了哪一口?”

    “当然是——”柯萝生忽然收声,古怪地看她一眼,“周纪淮什么也没和你说?”

    杜曼只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不多嘴了,让他自己跟你说。”

    他耸肩,把软尺贴上杜曼只的下肋。她本来还想再问——可那短暂的,细微的触碰,又顷刻让她瑟缩一下,到嘴边的话,也都吞了回去。下意识,躲避那截软尺。

    “怎么了?”柯萝生问。

    “没、没怎么,”杜曼只慌里慌张,“就是……有点痒,你接着量吧。”

    这是一个一眼就能识破的小谎。

    柯萝生没有当场拆穿她。转头,随口朝周纪淮讲了那么一句。

    于是,睡前周纪淮记起,便问她。

    “肋骨怎么了?”

    杜曼只半张小脸埋在被子里,一双兔子眼哀求似的看他。

    半晌,也没有听见周纪淮下一句话。

    她只好慢吞吞地坐起来。

    “您、您别介意。”

    杜曼只犹豫地撩起了衣摆。

    薄薄的皮肉被细细的骨撑起,白皙。无暇柔软的肌肤,更把那上面,一道绯红的烧疤衬得醒目。

    方形,似乎是烙铁印。

    而这一类标记,通常在牧场主的牲畜身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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