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植杨醒了。

    这是电话挂断后许慈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信息。

    她也没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去,以及对方为什么叫自己去。

    把睡衣再次换下,趁着夜幕,乘着公交车来到了医院。

    步履匆匆地乘进了观光梯,终于冷却下来的步伐,让她抬眼望了城市的鳞次栉比,她出神了一会儿,听见“叮”一声。由不得多留,赶忙出到五层的病房走道。

    李警官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见到许慈来,迎了上去,“谢小姐,麻烦你来一趟了。”

    他衣服一直没换,料想今天一天应该都一直在陪林植杨了,许慈说:“李警官,你也辛苦了,叫我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好今天休假,至于叫你来……”

    许慈顺着李警官的目光,看向那间病房,透过小块玻璃,能清楚看见床上半躺着的男人。

    “他说……要见你。”李警官神色古怪,“但他不是说‘谢沛萱’。”

    “什么意思?”

    她现在的躯壳就是谢沛萱的,什么叫要见的人是她,但又不是谢沛萱?

    李警官把她拉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今天下午我们同事在处理爆炸案的信息,那时候他正好醒了过来,在平板上看见了你们几个目击证人的照片,然后指着你的照片,非说要见你。”

    许慈愣了愣神,怎么可能?

    “我们是劝说了好一段时间……喔对了,小林他刚醒过来,可能脑袋受到血液压迫,有点……不太正常。”

    “什么叫……不太正常?”

    “他没什么大问题,但好像自我认知上有一些出错,”李警官走过去,拉开病房的门,“你跟我来看看吧。”

    病房的门向她敞开,里面那个身影逐渐清晰。

    许慈隔着李警官好一段距离,迟疑着走进去。

    林植杨的注意力被走进来的李警官吸引了,因此没有看见她。在他的鼻梁上,竟然半挂着一副塑料框眼镜,此刻正眯着眼睛四处看。

    许慈想起林植杨其实并不近视。

    “护士长的老花镜好戴吗?”李警官走过去,本想把那眼镜摘下来,但林植杨把他的手拍开了,毫无情面,甚至表情之中还带着几分警惕。

    “这位警官,为什么你要一直看着我呢,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和你解释了很多遍了,你是我们队伍中的一员,我是你的同事。”李警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警服,“你现在身体还没康复,我们担心有人来骚扰你。”

    林植杨皱着眉头,好像在咀嚼着他方才说的话的真实性,“我想见许慈,她现在很危险。”

    许慈终于知道到什么叫“不太正常”了。

    林植杨忘记了自己是个警察?还若有若无地对自己同事抱有敌意。

    还要见……许慈。

    许慈觉得心底发涩,好像有咸腥的铁锈味道从左胸蔓延而出。

    林植杨,你见许慈做什么呢?

    许慈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师长,干干净净。

    “小谢,你看,就是如此。”李警官摊了摊手,回过头对许慈说:“他非说要见你,但是……他又不信任我们。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刚才直接差点和同事动上手了。说你……许慈很危险,一定要见到你。”

    李警官的话让林植杨注意到走在后面的许慈,当他看到“谢沛萱”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花镜戴得他看不清东西,眼神一亮,修长的手指还不忘把眼镜扶稳,腰也从蓝白交错的病号服里挺起来了。

    头发没用发胶,微微的垂到眉毛。在镜片的流光下,林植杨锋利的眼神被遮蔽起来,有种一种干净、纯净的少年气。

    甚至在看着许慈之时,还带着几分正襟危坐。

    “许慈,你来了?”

    一切都显得很流畅、甚至沉默。

    林植杨和在谢沛萱身体里的许慈,几乎时间回溯般,到了老师和学生关系的两年前。

    那时候林植杨穿着白色的衬衫,鼻梁上是她说换了会更好看的金丝眼镜,微风吹动他的发丝。他的手按在书本翻飞的一角,侧过头,冲着走进门的少女勾起嘴角。

    只不过,林植杨此刻面前可不是书本,而是一碗清淡的白粥。

    许慈倒退了一步,“我是谢沛萱。”

    “哎,小林,他似乎是把你当成其他人了。”

    “他为什么会把我当成其他人?”许慈说。

    “你别慌。”李警官扶住她的肩膀。

    许慈抬起头,她……慌了吗?

    “医生说都是暂时的。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他口中这位许小姐呢……”

    许慈缓了缓神,“我知道,之前那个许氏集团的小姐。”

    难道林植杨看出来了吗?不可能,她哪里都长得和许慈不一样。

    可是林植杨怎么会对着这张脸叫出[许慈]两个字?

    “虽然是暂时的,但应该还是会持续一段时间。”

    李警官身后,林植杨不解地皱了眉头,“你们在说什么?许慈,这周暂时不要乱跑了。”

    “对了,你这周物理作业完成得还顺利吗?不会的可以拿过来。”

    许慈被他说得有些乱了,她把手提包挎在肩膀上,半蹲下来,这样刚好能和他平视,用认真的语气说:“我不是许慈。我叫谢沛萱,是你师父谢锦荣的女儿,你还记得吗?前几天,你来给我送米送油。”

    “你在说什么?”他却好像压根不认账。

    “你既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许慈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那你是谁?”

    林植杨揉了揉脑袋,“我今年刚从a大毕业,目前在做理科老师的家教兼职啊,什么师父女儿的?我真的听不懂。”

    “理科老师”四个字如雷贯耳,许慈望着林植杨不似作伪的表现,仿佛他真的不是警察,而是如最初许慈所认识的、喜欢的,那个编撰而出的“人设”一样。

    许慈站直了身体,“你……”

    “他执行过相关的任务,可能是记忆回到了那段时间。”这些话不必李警官说,她自然知道。

    可是回到那段时间?

    他林植杨的记忆固然可以回去,可是真正的许慈已经回不来了。

    许慈觉得鼻子酸得难受。

    谁还不是母亲赋予的血肉和外貌,如果可以,她怎么想死,她怎么会愿意做另外一个人?

    是的,她的死和林植杨的确无关。

    可如果她有得选,便不会再愿意遇见林植杨,往自己的青春加上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许慈脑子空了好一会儿,可林植杨却好奇似的在打量她的表情。

    “你好像不高兴。”

    许慈没有理睬他,而是缓缓地从包里拿出手机。

    手机的玻璃上有一块很长的裂痕,她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摔的了,林植杨指着跟她说,“该换手机屏幕了。”

    “嗯。”许慈随口应下,打开手机的搜索面板,输入了[许慈]两个字。

    现在的网络发达,当年许家的事情闹得风风火火,连带她也被当年到她家附近直播的网络主播创建了词条百科。

    那正是被警察带走调查的那天,戴着手铐的随手拍。

    照片里的许慈心情沮丧,嘴唇紧抿,瘦削的手臂被两只银环扣起。林植杨就走在她的身后,只有一个侧脸,但目光所向还是许慈。

    虽然照片光线条件并不好,但人像是清晰的。

    许慈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屏幕递过去,“你看清楚,这是许慈,我叫谢沛萱。”

    她选择自己用尖刀把过去与现在血淋淋地割裂开来。

    林植杨看了照片,对比了一下,“好像确实不一样,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是许慈呢?那许慈去了哪里?”

    “已经死了。”许慈平静地说。

    说完后,她忽然感觉床上的人有些异样。

    扭过头,看见他好像真的很低落似的,双目空洞。

    她见林植杨,通常冷静自持,不然神采奕奕。

    但真的没有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说的好像是真的,这个词条上也写了。”

    “那你是谁呢?”

    “我是谢沛萱。”许慈说。

    其实话到了这里,她心里在打结,并不感到舒服。

    林植杨活蹦乱跳地在这里,让她心头不知因何而起的忧虑彻底消散,李警官就站在门口,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说:“李警官,我想大概是个误会,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走了。”

    她的腕突然被扼住,骨节分明的手附在上面。

    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都在看着手机,如今瞪着林植杨时,才看见对方有些发红的眼角。

    许慈惊得说不出话,“你……”

    “危险,你不要走。”他扣住她手都力道开始加重,“会有危险的。”

    许慈沉默了一会儿,“能有什么危险?我不是许慈。”

    “那你也有危险。”

    为什么别人思想紊乱都有条有理的,林植杨却像是降了智似的,说一些莫名其妙又毫无逻辑的话。

    许慈拉开他的手,“不好意思,我实在没空陪你过家家。我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既然解释清楚了我不是许慈,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李警官点点头,连说了几声好,把她送了出去。

    林植杨的手垂在半空,然后落下。门随着许慈的离开,被后一步的李警官轻轻地合上。

    病房里有些冷清,林植杨终于把那副并不合适的老花镜摘了下来,拿在手上眯眼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放到床头柜上。

    视线再一次朝向病房之外的走廊,医护人员推着铁质推车,匆匆路过。

    像是在回许慈最后的话,他说:“……再见。”

    尾音却是有些上扬的。

    听上去不是告别。

    也不知道是在描述“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件事。

    还是在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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