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煜的目光小心翼翼在女郎的身上探看。
他素来不苟言笑,向来更能洞察人心的喜怒,大概是不谙世事久了。
也因为心性单纯,所以也格外的敏感。
好比,好比隐约之间,能感觉到楚凝希望他留在府上接受师傅的授学。
怜煜也想像楚凝问自己一般,那样问她,阿姐希望我留在府上吗?
可是,这样不好。
楚凝叫他自己选的,他选了跟在楚凝身边,就不该质疑她。
而且,她的一番好意,一直都好。
体贴入微到无处不致,怜煜有时候没有想到的,楚凝都想到了。
眼下要做的,还恩情。
楚凝衣食供应不缺,什么都是上上佳品,在这方面上无法给她。
怜煜能够想到的力所能及。
她希望他做阿弟,那就乖乖做阿弟,无声的顺从,这样她能开心,也算是还恩。
嗯,顺从之外。
见楚凝开心,他似乎并不排斥厌恶被她感染的开心。
京畿的春没有江南的春寒。
而今已到春末了,夜晚的风吹过来,凉虽还凉,又带一点燥。
红尾的鱼畅游翘尾,发出清脆的水声,水榭亭四面的纱幔已经束扎在红漆木上。
风拂水而过,分明凉了,她先前到夜里都带斗篷,而今只着烟霞色的襦裙,外头罩了近色的披帛。
依旧还觉得热的样子,旁边的女婢子一左一右,扇着团扇送风。
金海棠珠花步摇和一支碧玉瓒凤钗挽住全部青丝,唯独有几丝粘在了细腻的天鹅颈上。
目光顺着发丝一直往下,发丝陷入雪峰,少年忽而顿住,随后撇开了头。
原先只觉得还好,而今也觉得热了。
杜明锡致仕后一直养在京中,只是甚少出门,也不见外客,许多人给他的拜帖,都被他一一给拒了。
寒门士子想更上一层楼,长空书院进不去,往杜宅自荐,杜明锡一概不受,为这事,他还得了个冷面铁师的名号。
长公主的拜帖一递上去,杜明锡接了。
本以为还要等些时日,没想到晚间杜明锡晚间就送了回帖,让楚凝翌日带着怜煜过去。
楚凝很高兴,怜煜留意到晚间她用膳也比寻常更多。
膳后,含妙端上来一碟子助饭后消食的桂花山楂糕和松子酥以及云片糕。
“阿煜,你尝尝。”
楚凝推了松子酥食碟到怜煜面前,她自己拿了陈皮桂花山楂糕。
怜煜没有尝,只看着她吃。
“阿煜是想吃这个?”
楚凝一开口,怜煜才从惊怔中回过神,他摇头。
“山楂虽能消食,但郎中说你胃寒,山楂过酸,你还在喝药,不宜多吃。”
他没有想吃,只是想看看着楚凝吃。
阿姐的嘴巴犹如樱桃小嘴,糕点软而红润,她每次只要一小口,一片没有多大,吃也吃了很久。
“不过,可以尝一点点。”
楚凝取了巾帕,擦净手掰了一小块拇指大小的山楂糕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怜煜原不想吃的,但看到她嫩白的指尖。
他低头吃了。
山楂糕那么点大,少年的唇碰到了她的指尖,满息香气。
裹到舌尖一点就没了。
酸没有品出来,是甜的。
少年吃了还眼巴巴看着她手里剩下的,楚凝让旁边的人把山楂糕撤走,她手里的半块也放了下去。
“阿煜可以吃松子酥。”
怜煜食欲小,他膳食也没吃多少,膳后果食这些素来不沾。
怜煜摇头,“刚刚已经吃饱了。”
楚凝知道他胃口小,晚间了也不好再让他多吃,怕他夜里难受。
“明日就要去拜师了,阿姐着人给你裁了一身新衣,你穿上看看喜不喜欢。”
这一月以来,楚凝给他置办的衣衫已经很多,便是一日一换,也穿不过来。
而今,怎么又给他新裁还叫他换了来看。
纵然心中疑惑,怜煜依旧言听计从,含巧端上来的长衫,这是件墨蓝色的圆领袍衫。
墨蓝色的料子光滑上佳,一匹千金,含巧决定穿在小奴隶身上,简直就是浪费。
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好吃好喝的待着他,真把他当弟弟。
含巧始终觉得他不安好心。
衣衫递给了怜煜,对着他阴阳怪气地冷哼。
怜煜没甚反应,倒是楚凝说了两句,含巧嘴上老实了,眼神依然不爽。
怜煜也厌恶楚凝身边这个毛毛燥燥的婢女,她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没有一天不给他脸色看。
今日她又摆脸。
得了楚凝的维护,少年喜欢被她被她维护,忽觉得这个婢女的嘴脸,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进内殿换衣,怕楚凝等急,很快收整换了出来。
他的衣衫大多色浅,墨蓝色比起旁的艳色不算出挑,但在怜煜的衣衫中,尤为显眼。
这也算少年第一次着如此凝墨的色彩。
本有些不适应,但踏出内殿时,撞见女郎眼中惊艳愣住的眼眸。
少年的不适消散,肩头也舒展了。
衣衫出挑叫他不喜欢,在她眼里应当不错,能入眼就好。
“阿姐。”
少年的嗓音如昆仑玉漱,将看茫住眼的楚凝拉了回来。
少年的睫毛眨得很是不自然。
被楚凝看的。
她两步到少年面前,毫不吝啬地夸赞,“这衣裳衬得阿煜气宇轩昂,翩然俊雅。”
少年高是高的,只是儿郎的身骨依旧单薄,俊秀挺拔。
墨蓝色那人穿稳重,少年上身,更平添稚嫩清贵的鲜活。
楚凝踮起脚,垂下眼,抬手给他抚顺肩头袍领的不平。
初晃眼的时候像,静看之下,不像了。
“阿姐赞誉。”
霞玉爬上少年的耳廓,楚凝不踮脚了,并没有看见。
翌日一早,楚凝备了上好的文房四宝作为见礼,带着怜煜去了杜宅。
马车往康南大道走,半个时辰后,终于停在了一处清幽僻静的院子。
不同于长公主府的壮阔奢靡,这里显得别致独特,院墙不高,墙垒的色墨很淡,墙头冒出很多青翠欲滴的竹。
含巧去敲门,楚凝提前了时辰出门。
杜明锡已经过来迎了,他两鬓斑白,身上的衣着简单,软麻料制的衣衫,一双眼睛倒是清明睿智。
“楚凝冒昧叨扰了。”
杜明锡得先帝看重,又是前太师,地位尊崇,先帝特下口谕,杜明锡见皇亲国戚免行参拜。
反而是楚凝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楚澈,见了杜明锡,得行参师揖礼。
杜明锡道,“长公主客气。”
邀了两人进屋,内宅里头的布置很是清雅,一路都是石子铺就,走的人多,踩得平了。
青竹旁边辟了水池,里面种了莲花,才入夏并没有开,只是荷叶葱绿。
怜煜跟在后面,小心看着楚凝的步伐。
池中的鱼也是个调皮顽劣,飞跳起来,闹腾过了,溅了水飞到鹅软石上。
楚凝走得稳,也不防脚底一滑。
少年赶忙踏步上去,大掌捞扶住女郎的腰肢。
楚凝撑着他的手臂站稳,对他庆幸微微一笑,无声跟他说了声:谢谢阿煜。
少年悻然收回来手,耳后唰就红上。
阿姐的腰。
好细,好软。
藏在宽袖下的手不住摩挲,怕是一掌都握不过来了。
前头的杜明檀并未发觉,引人入厅。
正厅摆了早膳,都是些家常的膳食,比不上公主府的可口美味,卖相足,闻着却不输香味。
在长公主府上用过了,楚凝和怜煜依然坐下来同吃。
用膳时。
杜明檀状似随口一问几个话眼子探怜煜的底。
楚凝内心听着也不可能替他回答,内心替他忧虑。
怜煜答是答了,在楚凝来看颇有些取巧,再看杜明檀的脸色,并没有太大波澜,她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一直到用膳结束,杜明檀又叫走了怜煜,楚凝不得跟上去,半柱香就出来了。
他大踏步过来,“阿姐不急,先生让我着墨写了几个字给他看。”
他给楚凝看的指尖沾染了墨,还没有干涸,在他的指甲床之上。
楚凝掏出巾帕给他擦拭,少年看她认真的眉眼,比她还要认真。
周遭忽而安静下来,楚凝擦干净了,抬头,“好了。”
怜煜将目光挪向池子里凑在一起的红鱼。
楚凝问,“结果如何?”
怜煜转述杜明檀的原话给楚凝听。
“晨起后过来,午时回去,一天总授半日学,便可。”
楚凝看他一字一句无比肃穆,不由笑道,“阿煜还未听学,杜夫子的模样已经学了七七八八了,假以时日,我们阿煜必成大器。”
分明是打趣话,他听出来鼓励了。
“阿姐,我一定认真跟着夫子学。”
楚凝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算是首出师顺利。
少年和女郎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拐角处。
杜明檀的目光久久没有从怜煜身上下来,神色复杂,全然不复刚刚的风轻云淡。
他喃喃道,“姓怜”
跟之俨长得相似,又着墨蓝。
瞧着年岁,还小。是巧合还是?
“祖父!”
杜明檀身后跳出来一名少年,吓得他打了个激灵寒颤,一瞬间捂着受了大惊吓的心口怪骂。
“臭小子,存心躲在身后,要吓死你祖父是不是”
杜成越嬉皮笑脸侧过身,没个正行倒倚在窗台仰头往嘴里抛丢花生吃。
抛高几粒用嘴忙不择路去接,最后都接住了才边嚼边回话,“祖父这话好没道理。”
“孙儿在背后唤了您几声,您都没有搭理,分明是您想事情入神,非说被孙儿吓到,您这是栽赃陷害了啊。”
杜明檀一掌呼上去,杜成越直跳脚躲。
不疼,就是闹声势。
祖孙二人闹够了,杜成越搬来了太师椅扶着杜明檀坐下,给他倒茶。
边讨好边打听。
“祖父,刚刚裕安长公主带来的那个少年是谁啊,我瞧着他怎么生得跟您先前的学生,之俨师兄好像。”
他自作聪明猜道。
“哎,不会是裕安长公主和之俨师兄的儿子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