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的还不够明白,  商白珩仍在试探:“恕不才愚钝。”

    淳于南嫣莞尔道:“先生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既已是太子妃,无论谁登基,  我都为皇后,我其实不必亲自择婿以身涉险。我之所为,  确实反常。万事不过情理二字,既然理说不通,先生往情去想,也是自然。”

    商白珩听她说。

    淳于南嫣接着说:“可就算往情去想,  殿下能给我情么?从前,  殿下那般爱重梅筠,这些年可曾提过梅筠一个字?殿下说放下就放下,心智是何等果决。我自问不是天仙下凡,  勘不破殿下情思。殿下这些年对我礼敬有余,而亲近不足,我若再瞧不明白,  便枉费青春了。”

    商白珩这才接话:“既然如此,  淳于小姐何必蹉跎于此?”

    淳于南嫣温声诘问:“正是因殿下不事情爱,  才叫追随之人放心,  不是么?再者,我所说选良人为配,  良人便一定要是殿下么?”

    商白珩警惕地问:“淳于小姐所为何人?”

    淳于南嫣颇有深意道:“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女子不易,我之所求,是自选良人。这一样,  以先生来看,  其他皇子能许我么?”【注】

    商白珩就事论事:“你既已是钦定的太子妃,  又有家族助力,将你娶来才是最大用处,最好还能诞下嫡子。但凡有心术的皇子,也不会将你做他用。”

    “所以,我为何选殿下,先生明白了么?”淳于南嫣看着商白珩,笃定地笑起来,而后她徐徐转身,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截被林荫遮挡的旧廊转角,眼里笑意盎然。

    -

    燕熙在转角里驻立不动,他听到了淳于南嫣转换方向的声息,于是便也知道,淳于南嫣早就发现他了。

    这一席话,专为说与他听的。

    淳于南嫣所谓的投名状,其实是递给他的。

    燕熙转身走出廊下。

    三人相见,各自沉吟。

    燕熙目光在商白珩身上略停,见对方面色沉静一如往常,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亦是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看向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向他行了一礼说:“南嫣见过殿下。”

    燕熙客气回礼问:“淳于小姐有心,微雨心中记下了。”

    他以表字自称,便是平辈论交的意思了。

    淳于南嫣听懂了,微笑道:“南嫣本是为自己谋划,殿下言重了。”

    燕熙回以一笑,算是揭过此话。转而问:“淳于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淳于南嫣听此,缓缓露出笑意道:“‘七皇子’要之国,可莱州离靖都有六百里远,灵儿公主若随‘兄’之国,殿下与公主远隔群山,多有不便。南嫣愿请旨,请陛下允灵儿公主寄养在淳于公府。南嫣家中,没有兄弟,正是方便。”

    淳于南嫣所提,正是燕熙所想。

    燕熙此前原已选一人替燕灵儿之国,但燕灵儿已到待字闺中年的年龄,隐姓埋名多有不便,把她送回宫中又着实放心不下。

    确实,整个靖都,只有淳于公府最合适。

    燕熙原本很是犹豫,毕竟他观察五年,始终瞧不明白淳于南嫣的动机。今日对方一番剖白,用意之一就是要让他放心。

    可是,无端来的相助和忠诚,叫燕熙无法全然相信。

    他没有立即应允,而是说:“淳于小姐施以援手,微雨感激不尽。不过,此事还须以灵儿意思为主,待我问过她再议。”

    淳于南嫣得体地笑了。她仪态优雅,此时端立着,眸中光华流转,自有一番气定神闲。

    -

    淳于南嫣离开后,隔着一院的距离,燕熙瞧向商白珩。

    商白珩叹了一口气,先开口:“

    微雨,随为师来。”

    燕熙听商白珩肯喊他的表字,松了一口气。

    师生俩沉默地走回一起住了五年的院子。

    商白珩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率先坐在桌前。

    燕熙跟着坐下。

    商白珩的态度坦荡,已全然没有尴尬之相。

    他倒了菜递给燕熙,单刀直入道:“飞龙神机图我已看过,当是正品无疑,我已命人送到莱州,交给秦玑,这算是我们对秦家的一份诚意。另一份诚意,殿下此前所说,要为秦氏洗脱神机案嫌疑,龚琼也给顺手我们添了点东西。”

    燕熙接过茶杯,握到熟悉的凉度,不由松了颜色,轻声问:“什么?”

    商白珩起身从柜中取出两本账册,坐回来说:“龚琼在幽州废陵还藏了天玺十年至十五年的户部抄录账本,以及这些年与他有银钱往来的私账和私信。”

    这两本账册可是好东西,有了它们,相当于握住里一干贪贿官员的罪证,若用得好,足以搅动朝堂。

    燕熙不由精神一振:“龚琼在那五年间,任户部度支主事,统筹财政收支及粮食漕运,手握天下账本,没想到他竟敢抄录私藏,这可是重罪。他之所以把账册和神机火器藏在一起,便是要让这两者一同暴露,他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如此说来,虽说是我劫了他的东西,却也是着了他的算计。此人连生死都算作账,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金算盘。”

    商白珩把账本翻到第三页,又递过来一封书信,指着上面的刘秉的名字说:“龚琼对算术天分奇高,心算了得,凡过目即算出,这也是他在户部晋升奇快的立命之才。这种人,必得会给自己留出后手,权贵是把他逼急了,才叫他以命相搏。前有龚琼饮血问路,我们的计划便从刘秉开始。刘秉现任工部左侍郎,去他之后,下面的位置逐级升迁补填,便能把虞衡清吏司郎中的位置腾出来。”

    燕熙思忖道:“我如今正七品,虞衡清吏司郎中是正五品,品级相差太多,就算立了功,也够不着,还得留有回旋余地。”

    商白珩点头:“可以先腾出来,不作任命,殿下先任从五品的员外郎,代管主持虞衡清吏司诸事。”

    燕熙道:“如此既不抢眼,又便于行事,甚好。”

    “如此,我便叫人与陛下报了。”商白珩合上账册,拿油纸包了,递给燕熙。

    燕熙收好。

    如此,议事已毕。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

    -

    燕熙心中难受。

    商白珩扭开目光,他瞧向天光,默然片刻后先开口:“微雨,皇陵已无莱州王,我在此处已无学生可教,我也该重回翰林院了。”

    燕熙心中一紧,问出了这几日的忧思:“老师是在怪我吗?”

    商白珩起身,走到窗前,淡淡说:“忘记那夜的事,微雨,前方行路难,我们各自珍重。”

    燕熙仰头看他:“老师不愿再教我了吗?”

    商白珩望着那渐炽的日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缓缓地说:“一日为师,终身当为师表,今后只是分开两处,不便日日相见而已。往后每逢五和十,我和周慈到宣宅找殿下,其实与从前并无差别。”

    燕熙听出商白珩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心中怅然,垂下眸子说:“学生知道了。”

    他想,商白珩还是在怪他。

    可燕熙没有注意到,商白珩说这番话,全程不敢看他。

    -

    五日后,工部都给事中宣隐一封奏书直呈天听,弹劾工部左侍郎刘秉中饱私囊、假公济私,克扣虞衡清吏司用度,以致生铁质量堪忧,伤及军器,危及国防,桩桩件件,罪证确凿。

    天玺帝于朝堂震怒,将刘秉打入都察院监。

    散朝,百官如潮退出,人人避着燕熙。

    燕熙缓步行走,坠在百官之后,他独自一人走在丹樨上,直视前方,面色沉静。

    走下玉阶时,见汉白玉栏挡下的阴凉处,站着一名官员。

    那人金锻花玉带束着绯袍,补子上绣的孔雀栩栩如生,此人不似往常般总是有一行人拥趸,支身一人,守在此处。

    显是专为等他而来。

    燕熙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好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裴大人。”

    裴青时打量着燕熙,没叫他免礼,语气冷峻:“六科给事中虽直属陛下,但与都察院业务甚密。凡有要事,按惯例总该提前知会一声,即是互相提点,亦是互相帮衬。刘秉乃正三品大员,你小小七品都给事中,若对他一参不倒,必被反扑追责。今日是你正巧赶上都察院前日收到匿名呈来的龚琼私信为证。可不是次次都能如此侥幸。且此案巧合太多,并非你这样一个初任小官所能布局。你初涉朝堂,不知凶险,本官念你寒窗苦读不易,往后若再有同等之事,可先来寻本官。”

    燕熙拿不准裴青时是什么意思,不敢轻易回话。

    裴青时冷哼一声:“宣大人,不信本官?”

    燕熙面不改色地说:“下官不敢。”

    裴青时冷肃道:“本官言尽于此。你若不信,便由你罢。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靖都水深,此次你已涉水,往后凶险,且自担着。”

    燕熙不卑不亢地回话:“下官虽无权势做傍,却也知道权责相当。既是敢为,自是已料后果,下官既食民禄一日,便要为民请命一日。下官不过无关痛痒的小官,便是出事,也累不及他人,我个人安危,实在不足为提。不似裴大人身居高阁,身系重大。今日得裴大人提点,下官感激不尽。”

    裴青时听出燕熙话里话外的讽刺。

    他堂堂正三品主事官员,纡尊降贵来提点一个刚入仕的小官,竟还被不识好歹、含沙射影地指责。

    他诧异之下,冷笑起来:“宣隐,你屡次遇我,或避或议,莫非你我之间有旧交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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