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堂之后正开颜,落卷偏来乱似山。点句匆忙难搁笔,批词痛痒不相关。先防熟友逢人骂,尤虑通儒被我删。拼却出场稀见客,一年半载再回还。--《落卷》

    在科举考试中竞争最激烈的是乡试,因此实行乡试中举分省定额制,湘省与鄂省共四十名额,今年恩正并科允八十位生员中榜。

    渭朝规定乡试结束后半个月必须完成阅卷并放榜,放榜前几日,中举文章八十篇已抉择出,只剩排名次,这是三位主考官的事了。

    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直到最后一名。前五名五经取士,每经各取一名为首,名为五经魁。

    内帘门中,其余中举排序三位主考官没有异议,对于五经魁的第一名抉择,林哲与侯朗各站一卷,发生争执。

    “此文理得辞顺,文章恭检庄敬,出类拔萃。丙申号当取解元!”侯朗本经为礼,对于这篇朱卷,一见如故,甚是对胃口。

    本经为书的林哲,反倒看上另一篇以易为本经的朱卷,言说:“非也,本官仍认为庚辰号的文章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更该取解元。”

    两篇朱卷,卷首各有经手考官的圈点和卷末批语,批语之高俱不分伯仲。两位主考官争得可是面红耳赤,最终还是易为本经的庚辰号以立意贵新,夺得解元。

    早在一旁等候的房官按中式朱卷红号调取丙申号的墨卷,当众开封,揭开糊名,唱道:“丙申号鄂省鄂州夏尚忠,为礼经房魁首。”

    夏尚忠?

    那个抨击官场风气的夏怀耿?要是他继续往上考得官位,这不是存心给守旧派添堵嘛

    众考官悄悄望向一手推举他的侯朗,对方的面色错愕,让人看的饶有趣味。

    接着,房官又拿出本次解元的墨卷,照例唱名。

    在场考官久久不语。

    主考官之一的邓湖,先行开口:“此人年纪尚小,接连得此荣耀,恐他心生骄纵。林兄,要不压一压?”

    “不可。”侯朗知他一走,那夏尚忠岂不就是解元,本来就不应该让他上位,现在又得更高处,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肺都要气炸。

    “何时科举排名是要按年纪大小排辈?能者居之,公平公正!”他义正言辞道。

    “好了。”林哲喝止两人,这庚辰号是他提上来的,自然由他做决定。

    “他山有砺石,良壁愈晶莹。本官心中自有打算。”

    乡试发榜正值桂花飘香时节,称为“桂榜”。

    因寅属虎,辰属龙,所以各省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多选在寅、辰日,又为“龙虎榜”。

    “开榜了!”

    发榜之日,几千名学子一窝蜂聚拢在贡院外头,墙上贴着红榜,有心急的争先恐后挤过去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榜前时而人声嘈杂,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之入城,如夕鸦之归林。

    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十年寒窗太多的辛酸。学子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有学子看到名落孙山后正仰天长叹,还有学子得以高中,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

    来来往往没在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有不信之人不顾贡院墙上的遍布的荆棘,想直接爬过去把榜单撕了下来,当然他被看守的衙役拦住。

    相比他们,有的学子多多少少有些假正经,即使内心很关心自己是否中榜,也是让自己的书童仆役等去看,自己在家中等候。

    一旦发现自己公子的名字,这些书童就会连忙奔回家中报喜。

    因为乡试跟放榜隔着一些时日,一些千百里外赶来的学子,没有多余的银子支撑昂贵房钱,考完后先行离去。

    因此除了张榜之外,主考官还会派小吏去学子所居家中报喜。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往日不见多少人的客栈二楼,坐了不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天字房客官,他们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望眼欲穿。

    流星派出去看榜了,沈弈三人找了偏一点的位置落坐,静等消息。

    正好隔壁是李左郡,他并非独自一人,还有三三两两个学子。正喝着小酒,见沈弈来,他邀道:“我在陪几位同窗喝酒打气,沈兄也是在等榜吧,要不来点?”

    见他没有因失去上榜机会而变得颓废,且还一如往常待人亲近,沈弈心生敬佩。

    “多谢左郡兄,不过不必了,我年纪尚小,家中不让我饮酒。”他委婉拒绝。

    李左郡也没在意,跟他多聊几句,在同桌学子喊报录人来了之后,还祝福他能得偿所愿,一朝中举。

    独属于报录人吹拉弹唱的喜庆声,一步步走进客栈,牵动学子的心。

    他在一众炙热目光中,高声唱名:“报:鄂州府华容士子褚安,取本科乡试七十九名!”

    虽是吊车尾的名次,可好歹是考中举人了,那位褚安三十多岁年纪,听到自己中举的消息,面色通红的很。

    登时就有学子跟他攀起交情,还有伺机而动的商人说把年芳十二岁的小女儿嫁于他做妾,陪嫁万贯,惹人艳羡。

    “公子,公子你中了。”

    褚安的报录人领了赏钱,刚走。就有一小书童跑进客栈,边跑还边大喊。

    认出那是自家书童的一位身穿锦衣学子,蹭一下的站起,欣喜如狂的迎接他。

    “小牛儿,本公子真中了?”

    “嗯,公子。我在那榜上看得清清楚楚呢!”

    “这可是大喜事啊!”

    确定自己中举的锦衣学子飘飘欲仙,他同样被客栈众人攀附,连刚刚中举的诸安也来跟他攀谈,毕竟两人同榜举人。

    成为举人后,跟你同榜举人会成为同气连枝的联盟,同乡所有有功名的人都会自动接纳你进入他们的圈子,要比那些生员更为亲近。

    “流星怎么还没回来?这么慢。”看见旁人书童回来的这么快,沈常安嘀咕。

    外表上看,他比沈弈这个当事人,还显焦急。

    “不急,许是有事绊住了。”沈弈劝慰道。

    在那锦衣学子被那些个人簇拥了好一会,他想起自己忘记问最关键的事呢,就把书童呼到面前。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急于表达的迫切感,又不乏卖弄之意地问:“小牛儿,你可看见本公子考中第几名?”

    “十五名呢,公子。”书童兴高采烈道。

    二省合榜,十五名!

    那可真是不得了,锦衣学子脸差点笑烂掉了,众人也更是极尽奉承。

    在旁人夸自己是文曲星下凡时,有识得那锦衣学子的人在问他那书童:“你有没有看错?可别不识得你家公子的名讳,瞎说。”

    那锦衣学子顿时拉下脸,骂道:“你什么意思?我家小牛儿从小随我一块读书,我闲暇时,也教他识字算术,岂会看走眼!”

    提问之人被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离去。

    在锦衣学子洋洋得意之际,他的书童似有所想,好心补充说:“我记得是十五名,当时那榜上还写着“副榜”两字呢。”

    随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惊得人不敢动弹,围者脸色诡异,锦衣学子刚才还洋溢的笑容,戛然而止。

    他面如土色,失音:“你说什么!”

    天真无邪的书童,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锦衣学子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公子,你在副榜第十五呢!”

    乡试于正榜之外另设副榜,除录取八十人外,还额外选取二十人,称而副榜贡生。

    渭朝的副榜贡生有着较为自由的选择:既可以在日后免去参加选拔程序和繁琐手续,直接参与会试,也可以到国子监继续深造,日后进入仕途。

    可它比不上正榜出身的举人,两者相当于奸生子在亲生子面前,抬不起头,落人一等。

    锦衣学子紧紧抓住最后心中一丁点的希望,哑声:“我是不是有教你识字吗?告诉我,你认得正副榜的区别吗?”

    “认的吧,公子不是说会识字就好,不用懂他们的意思吗?”书童疑惑。

    大户人家中,也需要会识字的仆从,可主人为了防止他们看得多心生变心,就不允许他们知道文字的含意。

    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攀附在锦衣学子身边的人,骤然间做鸟兽散,新进举人褚安脸更是直接垮掉,不待他挽留,毫不留情而走。

    “什么人啊,根本没中举,在这胡说八道。”

    “真是扫兴,原是个副榜。”

    “我就说嘛,那有那么年轻的举人啊,散了吧。”

    若是书童一开始说中的是副榜,那大家还会恭喜他一番,毕竟中副榜也是有一定实力,下次乡试中举的机会比没中的高。

    可唉,欺骗大家感情。

    一下子从天堂到地狱,那学子色如死灰,自觉无脸面留此,崩溃离去。而他那书童相必不会有什么好结局,让主人家出尽洋相。

    一出闹戏,看得叫人跌宕起伏,没见过这场面的沈常安忧心:“流星晚点回来也好,这要是也像他们这样,可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在给追月科普鄂州好玩地方的沈弈,听到他这话,不免失笑:“瞧四兄说的,流星我可是有正正经经地教他读书,并且他日益稳重,不会发生这事的。”

    “最好如此。”

    沈常安到底没放下心来。

    时辰过得越来越长,报喜人接踵而至,他们客栈离贡院近,客官中多是有钱者,陆陆续续中举的学子也有四五人,其中李左郡的同窗之一也在其中。

    眼看着周围愈发热闹,沈常安坐不住了。

    他起身,急迫道:“要不我去看看吧,流星太慢了。”

    话音未落,说曹操曹操到,客栈的大门口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流星。

    边跑,他边扯着嗓子喊叫地说道:

    “四郎,中了,中了!”

    他此时,毫不见被林管事细心的培养过的样子,也没有沈弈刚夸的稳重,布鞋跑丢一只,骤然一副去干架完的架势。

    客栈其余学子只瞥一眼,就没得兴趣,不当回事。

    “又来一个说自己家公子中举的疯子,哪里有怎么好上榜的?”

    “现在这年头,也只有那报录人亲自来,要不然我可不相信。”

    他们怎么说,流星不清楚,他顾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二楼,到沈弈三人面前。

    “四郎,你中了”

    沈常安连连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流星,慢点说,不急。”

    沈弈说话的声音不高,喉咙里滚动一丝丝颤音,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四郎,你中了第一名:解元!”

    仿佛正逢初夏的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时,并射出的万丈光芒,刺得他脑中一片空白,直接宕机。

    也是在此时,沈弈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淡定,多年读书,寒来暑往,夜以继日,得到回报,总归是激动极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沈常安的心情必自不相上下,这四年有余,他也曾想过自己先放弃自己,听从老里正的话,协助四弟是对是错。

    现在他能告诉自己一个准确的答复,是对的。他没见过也没法在十六岁年纪,给族内挣回一个举人牌匾,十六岁的他可还在县试徘徊。

    “自是真的,奴亲眼所见。”流星换上追月从房中拿出的新布鞋换上。

    “可怕别是假的,刚刚还有一书童说他家公子中了十五名,结果是个副榜的。这位学子,要不你也问问你家书童识不识字?”

    是二楼一位客官,他家中弟子没有中榜,心情大落,看不惯他们,讥讽道。

    沈常安心中一疙瘩,平日他虽说嘴上常嫌弃流星追月,可为人护短,把他们当成自家人后,哪允许除了自己,其他人说两兄妹。

    他反讥道:“书童识不识字,自然是看主人家,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怕花费数金,那也是中不了举的。”

    “你!”

    客官被成功激怒,正欲骂他,客栈外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喜气声比前几个经过时,更为洪大。成功吸引住他们的目光。

    “这次又是谁家郎,这架势想必也得是经魁吧!”

    “一看你是外地人,让我看看,哟,是解元老爷!”

    中乡试者称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为亚元,第三、四、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

    路上的外地百姓吃惊时,本地百姓机灵地跟在报录人的后面,得解元的学子赏钱也比常人大方,除了报录人,他们也能得不少,讨个彩头,沾沾解元老爷的文气。

    他们跟着跟着,也没走远,在离贡院较近的客栈楼下停住,见报录人入内,也靠在客栈大开的窗户外,一睹解元老爷的风采。

    客栈内未死心,仍停留不走的学子有一大半,一见报录人如狼扑虎,团团围住。

    见多这种场面的报录人云淡风轻,自顾自的高声唱道:

    “报:湘省潭州府善化县离阳村学子沈弈,取本科乡试第一,列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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