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朝宣武十六年,春。

    竹林中传来悠扬飘渺的箫声,轻柔,涓细,抚平路过行人的心灵。

    身穿澜衫,沈常安行走在林宅的林间小道上,打从自己考上秀才,在县学攻书,已然有好多时日未踏进私塾,他今日是来寻人的。

    随着幽幽箫声,迈过浓郁竹林,里面别有洞天。他前行的步履在池塘边停住,池水中央有一座篮檐四石柱小亭,影影绰绰有两道身影。

    “那好像是四弟和追月?”他自言自语,遥望也看不清,决定过去一探究竟。

    沿着桥,晃动的池水,映着三人颤悠悠的倒影。

    亭中,秀美的婢女煮着桃源酒,她右侧石椅上坐着背脊挺拔的少年,他仅以木簪竖起的墨发背对岸边,萧声从中飘出,愈来愈清晰。

    在沈常安逐步接近,在半道发出疑问时,动耳的箫声戛然而止。

    “你们两人可叫人好找!夫子家中何时又多出一道池塘,上次我来时不还是光秃秃的耕地吗?”

    话音未落,他心跳先滞了滞。

    在石椅上的那少年手握一柄紫竹洞箫,缓缓转过身。

    多日未见他,他比预想中的更俊美,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书卷气,身子被三年守孝折腾得越发清瘦,纯白袖袍也显得空荡荡,病态的面色,越发显得唇色的红。

    “新建的,师父喜好钓鱼,夫子给他准备的惊喜,二兄可不能说出去。”

    十六岁的沈弈处在变声期末梢,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温热的气息。

    其实是林庸玩倦种地的田园生活,在一日出门游玩归来后,又有新的喜好,大把年纪折腾得要玩。

    沈弈是被抓的壮丁,今日这般悠闲,是作为“小白鼠”试着在小亭中待上一天,使自己心情愉悦。报酬是林庸会在课程之余教会自己学习一种乐器:萧。美其名曰:陶养情操。

    作为他徒弟,自己有时会大逆不道想,平朝亡国会不会有一小部分是由于两位皇帝被他教歪,承袭他的习性。

    但粗略一想,也知是不可能。林庸大抵是老人若孩童,返璞归真。

    “我可没那般闲心,”沈常安漫不经心地说,“我来是有正事和你说。”

    沏好的桃源酒摆着两人面对面的石桌上,是米酒,他尝了一口,十分香醇。

    “朝廷欲设恩正并科,在今年秋日。”

    他突然正经起来,面色严肃。

    “恩正并科?”沈弈的疑问出乎意外的平静,“是朝廷出什么大事吗?”

    恩科有万寿恩科、登极恩科之别。

    平朝皇帝万寿或皇太后万寿皆开有恩科,新帝即位,开登极恩科。

    每三年举行一次的乡试及会试,称为正科,恩科于正科外特开考试。如恩科与正科同在一年,则改正科为恩科,正科提前一年举行;或于次年补行,或合并举行,称为恩正并科,按两科名额取中。

    记忆中渭朝好似并无开过恩科的先例,能说是开国到此为止,十六年来开天辟地头一遭。

    “是衡山公主年初及笄,陛下特例开恩。”沈常安如是说道。

    他的话语终于引起沈弈的兴趣。

    “这怕是与礼不和吧?”他第一反应是此事会遭到的阻拦,古代哪有为公主及笄开过恩科的先例,前所未闻。

    “陛下也不是第一次为公主破例了。”饱读儒家忠君爱国思想的沈常安心底不自在地跟他说着自己打听来的皇家往事。

    渭朝有明文规定,公主不能使用“名山、大川及畿内县”作为封号,怕惹怒神灵。

    可她一出生不到一刻钟,渭帝下旨的诏书早已越过内阁诸位阁老,昭告天下为她破例赐号“衡山郡公主”。

    以五岳之一为封号,足以说明衡山公主的宠爱,她未笄年得实封又増赋,数次破例。现在及笄开恩科,貌似合情合理。

    说起来,在沈家祖庙恭恭敬敬供奉的金色牌匾,跟这位衡山公主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常安说得口渴,一饮而尽手中酒,环顾四周,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在桥上没靠近,半跪着做事的追月。

    她穿着素雅翠烟衫,秀发一络络的盘成发髻,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做事时的神色尤其认真。

    三年多岁月,这个从前瘦弱、营养不良的小婢女也长成一位含苞待放的大姑娘。

    “四弟,你家小婢女年岁有十八了吧?”他移开目光,一本正经地问。

    沈弈不解他聊衡山公主好好的,怎问起追月来,不动声色回道:“嗯,怎么了?”

    “我记得过年时,有媒人给你介绍媳妇,你今年十六,我当初也是这年纪成婚的”沈常安意味深长。

    这三年,发生许多事。张氏生了一个遗腹子,取名水生。沈叔举有也一对龙凤胎子嗣,作为赘婿,孩子的姓氏是和三伯母姓,名也是对方取的。

    几个孩子接连诞生,冲散沈家压抑的气氛,渐渐变得热闹,走出沈仲行离世的阴影。

    “我暂时不打算成婚,等中乡试后再谈。”沈弈打断他要讲下去的话头,说道。

    自己有见过那媒人介绍的人家,不想在身子骨还没长完的年龄段,找一个十三、四岁妻子。作为一个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生活十八年的青年,他清楚过早成婚,对男女双方身体都是极大伤害。但这里是古代,入乡随俗,他能管住自己就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没中呢?”沈常安半开玩笑打趣。

    他言简意赅:“不成婚。”

    身高八尺的沈弈平视他的二兄,那是一双不再稚嫩的桃花眼,眉宇间书卷气淡化它的多情,多了几分清润。

    “四弟,有时我真觉得你是女子。”沈常安一不小心把自己心中话说出。

    他曾无意间听家中祖母闲聊时说过,二伯父离世妻子的风姿,可他从未见过,自然没放在心上,听一耳就过。

    此刻,他有些懂。

    沈弈瞥了他一眼,没急得否认:“你女儿长我这样?二兄你头上有点绿啊。”

    “欸,四弟!”

    作为家有一女的沈常安,平日有多宠女儿,现在就对沈弈有多恼羞成怒。

    “追月,救我!”

    他高声呼唤。

    “叫你乱说话。”

    沈常安上前,就要跟他掰掰手腕。

    “我跟你认识五年有余,还分不清我性别!”

    沈弈镇定理论。

    确实是自己理亏,他心虚一秒的功夫,被赶来护主的追月绑着。

    好一阵玩闹后,沈常安吃力得整理衣衫,“嫉妒”得看着有人帮忙的家伙道:“吴恙前日报名武举,想来是和县试一块进行,你也不用多担心。”

    当初一同参加县试的五人最终各有道路,韩卫娶了何知府家中庶女,林边关科举屡试不中,仍在院试徘徊。吴恙放弃科举,选择武举。沈常安侥幸最后几名过秀才,至少十年左右才有希望往上升升,衡量利弊之下,他选择听从老里正,协助家族里希望最大的四郎中榜。

    “嗯,知道了。”

    沈弈不冷不热地说道。

    在聊完要告知的事,准备离开时,沈常安忍不住问:“四弟,你今年乡试有无把握吗?”

    渭朝乡试并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各府、县、州学的生员,先要在学政主持岁考中名列一、二等和三等前十名,才有资格。此路漫长,沈常安还有的走。

    不过一两次岁考过后,沈弈仍名列禀膳生前茅,还是府学头名。在年初,他结束守孝期后,林老有所打算让他今年下场一试。

    正巧赶上恩正并科,中榜人数按两榜取,必然多出之前本不欲参加、能维持住自己生员身份就行的对手,增大今年乡试科举难度,可不好过。

    沈弈守孝第一年错过乡试一次,纵然是天才,再蹉跎来三年,也会难熬。

    至少沈常安心中如此想的,他希望四弟一次就过。

    “嗯”沈弈沉吟数秒,语焉不详,“有吧。”

    灿漫的夕阳在他身后泼洒,模糊掉半边身影,犹如下一刻就将归入黑暗。

    事实上,他脑海中却在想着,在恩正并科中取得的解元,是不是比平常的乡试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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