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淮已经毫不掩饰,方以寒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方以寒于是直截了当地问。

    方淮也算是有问有答:“我开门进来的时候。”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答案,方以寒怔了一下,甚至开始认真回想,自己刚才在方淮刚刚进屋的时候,究竟是哪里行差踏错了一步,以至于让他引起了怀疑。

    像是看着脆弱生灵被自己掌握于股掌之间,还茫然地思索着自己为何会沦落至此种境地一般,方淮看着方以寒一脸茫然,又想不明白缘由的模样,甚至隐隐有种残忍的快意。

    “怎么,想不明白吗?”

    他又笑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挂着的不再是一如既往虚伪的和暖笑容,而是原原本本暴露出他冷得已经没法捂热的心的冷笑:“那我来告诉你吧。”

    方以寒猛地抬头望向他,眼底已经渐渐显露出动摇的神色。

    “确实,你从一开始便做得很好,见到我不打招呼便开门进来,那个惊讶的神情,的的确确骗到了我。可是,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方淮眼神依然冷得让人如坠冰窖,“你不该知道我为什么会从方宅离开,出现在这里的,但是……你根本没有问。”

    闻言,方以寒怔住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确实是他疏忽了。

    这个细节说是太过于微小,但其实是方淮暴露在他们面前最大的破绽。

    然而尽管如此,就算是考虑了这么多方面,方以寒却还是算漏了这一点——因为自从猜测到了神秘人的身份后,他潜意识便默认方淮已经能够自由行动,而不是像过去一样,只是一个被禁锢在那一方宅邸中的傀儡。

    而正是这么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让方以寒将自己彻底暴露了。

    先前辛卯故作陌生的逼问与引导,以及之后自己演的这些戏码,在方淮眼里,现在都不过只是跳梁小丑罢了。

    然而方以寒并没有惊慌。

    方淮既然是光明正大地来到了这里,也就证明,无论他们作何准备,会如何质问他,他都已经考虑好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所做过的一切都袒露在他们面前了。

    因为无论如何,作为一个被方氏软禁在宅邸内的私生子,都是不该出现在感染特区这样的地方的。

    “所以,”知道了对方的来意,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掩饰现在都成了无用功,方以寒索性开门见山,“你今天到这儿来,真正的目的不是来探望我,对吧?”

    方淮点了点头,说:“你自己也清楚,不是我想见你,而是你想见我。”

    方以寒闻言,有些不适地挑了一下眉毛。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是他没想到,不再加诸伪装的小叔父方淮,原来竟然是这样一个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的人。

    不过想来也对,无论是在暗室,还是先前借自己的兄长之手将他送入监管室,甚至还想通过舆论来将他的名声彻底毁掉,这些事,其实都能够体现出方淮究竟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然而面对从小自己对这个小叔父的情分,方以寒终究也只能苦笑着说道:“是,确实如此,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方淮冷哼一声:“哼……果然如此。”

    方以寒见状,不由得噎了一下。尽管自己确实是相比于方淮更需要见到对方问些事,但是那人这么笃定地戳穿他的语气的语气,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于是方以寒闭了闭眼,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无视了方淮刚才那气人的四个字,开口问道:“你……认识我母亲,对吗?”

    像是被触及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方淮冰冷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怀念。然而下一秒,他便凶狠地瞪向方以寒:“是又如何?”

    居然没有否认。方以寒见状愣了一下。倒不是被他的眼神吓到,而是惊讶于对方反向地承认了这一点。

    “你起的假名,‘怀隐’,是从我母亲的名字来的吧?”方以寒继续问道。

    大概是被人看穿了自己最痛的那一部分记忆,方淮的气息看起来有些混乱。

    他闭起双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再度睁开眼,沉声道:“没错。在所有遇见过的人里,只有她才是真正值得我怀念的人。”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方以寒再一次被惊住了,愣怔地看了他半晌,随后才问道:“那你的母亲呢?”

    这也太奇怪了,方以寒想。生他养他的母亲没有被他寄托在那个名字里以示怀念,却将另一名和自己交集不多的女性记录在假名中,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吧?

    听到“你的母亲”这四个字,方淮停顿了好一会儿,沉默了几秒钟,随后才回过神来,声线低沉地说道:“……她没有自己的姓名,只有方家赐给她的名字。”

    方以寒滞了一下,脑海中忽而回想起那些在下人中间流传的尖锐刻薄的话语和传言。

    “你们不知道吧……四少爷,是老家主,过去和自己身边的侍女生下的孩子。”

    “啊?也不知道这个贱/人是用的什么办法爬上了家主的床……”

    听到这些言论的方以寒,当时还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可这些话中毫不掩藏的恶意已经不是让人听了不舒服的程度了。

    那是因为嫉妒,而在往方淮的心上捅刀子。

    就算那个时候的方淮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可言语中伤造成的伤害深浅,又岂是通过年龄大小来评断的?

    而就算这个所谓的私生子四少爷,冲到那些下人面前,和他们据理力争,说分明是因为老家主借着酒劲做下了这么荒唐的错事,真的会有人信吗?

    他们只会更加觉得,一定是方淮的母亲动了歪脑筋,而老家主没有因为孩子而受到威胁,给这个女人一个名分,实在是英明神武。

    方以寒垂眸思忖了一阵,结果却可悲地发现,对方淮而言,尽管作为侍女的母亲的的确确对他有着养育之恩,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难保方淮不会生出怨怼。

    恐怕就算是有那么一两分的恩情在,也怕不是被这些尖酸刻薄的话给消磨干净了。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方淮说着,抬起头看向方以寒,随即反问他道,“但这和我恨她……冲突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方以寒猝不及防,直接在脸上表露出了大为震惊的神色。

    观察到方以寒反应的方淮了然地哼笑:“看来你也和其他人一样。”

    方以寒听了这话,忍不住皱了皱眉,然而想了一下又觉得,如果像他们两个这样的身份,要说对亲人没有丝毫的怨恨,那未免太过虚伪了。

    “不,”方以寒否认道,“以前的我或许会认可你说的话,而现在……我大概没有什么资格和你说‘理解’这两个字。但是我能明白,感谢和怨恨,这两种情感并不是完全排斥的。”

    大概是没料到方以寒会赞同他的说法,方淮难得愣了一下,随后却是笑道:“你以为这么改口,转而赞同我的想法,我就会放过你吗?”

    话虽如此,方以寒却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不到任何的杀气。

    “方家人对我有多排斥,对你来说也许说不上感同身受,但是应该也有所了解,”方淮这会儿的语气比起刚才和缓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些先前伪装时的影子,“而在那样的日子里,只有你母亲,愿意将我作为平常人对待,不把我看做所谓的私生子,也不会像一些人一样,觉得我好歹也是方家的子嗣,而想着要讨好我。”

    “那个时候你才三岁,她带着你在方宅的内院散步,遇上我的时候,我转头要走,可她却开口挽留。而从那个时候起,她带着你,就和我熟络起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或许是想借助一个孩子的纯粹,将我从最深的黑暗里拉扯出来。”

    言及此处,方淮显然是回忆起了一些美好的过去,脸上的坚冰纷纷融化,露出底下稚嫩萌芽的绿来。

    而坐在病床上的方以寒,似乎也是透过了方淮的描述的字字句句中,看见了昔日自己曾最喜欢的母亲的模样。

    她的音容笑貌,好像在方淮的每一个音节里都跃然眼前,栩栩如生。

    “可是她死了。”

    方淮温和的语气急转直下,话语间的温度仿若直接跌破了零点,直叫人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为了保住你,死了!——”就算是维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时也不曾出现裂痕的温润声线,此刻却忽然声嘶力竭起来,像是指甲划过黑板时发出的嘲哳声。

    相比之下,面对他刺耳的怒吼的方以寒倒是显得尤为平静:“所以,你认为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甚至还想要杀我,是吗?”

    “是!”说到这个话题,刚才还十分沉静的方淮,现在像是疯了一样,“还有方怀宇,方怀信!!他们两个……都是害死林隐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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