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风波就此揭过,宾客们皆是察言观色的里中好手,见得赵家人皆未影响兴致,便也纷纷掐了其他话题,同老夫人说笑。赵蕊姬看着台上台下皆是一副做戏的模样,忽地忆起前世自己出嫁后那一年回河西城给祖母贺寿,明明前一刻大家还在祠堂为家主之位吵得面红耳赤,下一刻却能一起坐在戏台下相谈甚欢地看戏,同今晚又何其相似。

    看着言笑晏晏的众人,烛光辉映间,张张面容逐渐重合,便成一张巨大的脸谱,在赵蕊姬眼前演绎着千姿百态的人间嘴脸。忽然就失了兴致,赵蕊姬将茶盏放了,趁着众人全神贯注观戏的空档,悄悄溜出席间,往花园走去。

    花园中有一处相对隐蔽的假山,爬上高处,可观赵府全景。赵蕊姬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趁着月色爬上假山,吸着湖水送来的凉风,静坐其上。

    红袖与青杏在假山不远处盯着方台之上的大小姐,急得直跺脚。那假山高耸,又临湖,若小姐当真烦闷了一跃而下,她们即便是飞奔过去也接不住。

    浅浅脚步声传来,几息间,一道身影飘至俩丫鬟跟前,淡淡嘱了句,“不必担心,她不会跳湖的。”

    丫鬟们扭头看他,见他说得认真,才稍稍放了心。

    越过丫鬟,苏清辞抬手阻止了墨烟的跟随,独自一人略显狼狈地爬上假山。他幼时在苏府虽不受待见,但也从未爬山上树过,故而这等事情做来,实在有违他平日里的风度。

    山顶的赵蕊姬循声看过来,见苏清辞衣袍被山石勾住,忽地发笑调侃他,“你这样子,活像个在爬山的猫儿,进不得也退不得。”说罢伸手拉了他一把,只是那衣袍却不得解,被撕去一大片。

    见她笑了,苏清辞觉着自己的狼狈窘态仿佛消散了。依着赵蕊姬身侧坐下,苏清辞望向远处的弯月,感叹一句,“这地方不错,风景独好。”

    赵蕊姬自他上来便一直看着他,闻言敛了笑容,目光迷离地看向远处万家灯火,幽幽道,“风景虽好,奈何时光短暂、人心易变,顷刻间便可改颜换色。”

    苏清辞扭头看她,明明只是个十来岁的女童,为何今夜会如此悲伤自抑,还叹出这看破红尘般的话语。据自己所知,她至今碰到的大事不过是母亲有孕险被人设计滑胎,旁的都是些生活小事,何来的这般深刻见解。

    赵蕊姬察觉到身侧之人的视线,忽地自嘲般笑笑,回头欲解释自己不过是被月色所染,突发矫情而已,却听得他缓缓道了一句让她心安的话。

    “一心可抵万般景,虽难寻,或许就在转角间。千变万化又如何,既得一人心,何惧天地之变。”

    句不长,却字字清透,直抵人心。略微压低了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音韵,让人信服。

    赵蕊姬回头,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各自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万千灯火中最亮的那一盏。几息过后,赵蕊姬率先移开了眼,腾地起身,拍拍衣裳上的灰尘,懒懒道,“回去吧!戏快演完了。”

    话是朝着宴席的方向说的。

    苏清辞点头,跟着起身。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苏清辞偏头看了眼不高不低的假山,浓眉紧蹙,手指微有收紧。

    早已利落下山的赵蕊姬抬头看着上头踌躇的苏清辞,一道念头在她脑中炸开,“你该不会是,恐高吧?”

    “我没有。”急切的否认紧随而至,但语气中的颤抖在夜风中清晰可辨。

    赵蕊姬嘴角绽开了笑,上前一步伸出手,哄小孩般做拱卫状,“你背着我,同上山那般,慢慢攀着凸出的石块踩下来,若是不放心,我在下面接你。”

    苏清辞犹豫半分,听得前头声音暂歇,只得硬了头皮照赵蕊姬的指点往下踱。直至里衣湿透,苏清辞才打着颤腿站定,脸上还有紧张留下的汗珠子。

    一方手帕递过来,带着丹桂淡香袭来。

    “擦擦吧!宴席已散,咱们也不必再去了,今晚多谢你的出言相助和豁命相伴,日后若有差遣,可随时派墨烟来兰溪园。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赵蕊姬见他接过手帕,眉眼弯弯,如天上月,笑着同他道别。

    苏清辞握着手中软滑的巾帕,一时有些恍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方才假山顶上分明是一个堪破世间万物的忧愁女子,此刻又成了娇俏灵动的莞尔少女,不禁让人猜测,她到底有几副面孔,为何能如此切换自如。

    佳人已走远,苏清辞将巾帕收回怀中,循夜色往蔷薇园走。

    不远处的沿湖回廊下,赵雍倚在一处廊柱边,看着俩人相继离开,身形一动,微微活动了双腿,循风爬上假山顶,在赵蕊姬方才坐过的地方蹲了下来,眯眼做出相似动作。

    还未至兰溪园门口,赵蕊姬远远便瞧见翠喜候在门口,似是在等她。

    听见动静,翠喜转过头,朝赵蕊姬恭请,“大小姐,老夫人请您去祠堂。”

    这时刻还打发人来请,看来祖母是有意惩戒杨氏母女了。赵蕊姬点头,侧头递了个眼神给青杏,抬脚随翠喜往祠堂走。

    青杏了然,拉着红袖往院子里奔,不多时,俩人押着个被捆了手脚的丫鬟往祠堂方向去。

    折腾至半夜,赵蕊姬扶着俩丫头的手回到兰溪园,一进屋便瘫在床上,几息后径直睡了过去,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更换。

    红袖与青杏打水归来,见状相视无奈一笑,利落地给小姐擦洗换衣。

    次日,赵府下人皆知,二夫人杨氏因不敬婆母,连夜被送往大昭寺戴发修行三年,为子女祈福,二小姐及三公子交由二房钟姨娘教养,二房的一应事务皆由钟姨娘暂管。

    赵蕊姬听得丫鬟议论,搅粥的手未停。这个结果已是最好,杨氏毕竟已为赵家生育儿女,若无犯七出之罪,仅凭几件小事就妄图让二叔写休书,难于上青天。只是她有些遗憾,本想今日找机会寻杨氏套出些消息,没想到祖母连夜就将人送走了。

    不过,寺里或许更适合套话,只需小心些,便能避人耳目,只是此事不能在眼下做来,还需等上些时候。

    “小姐,你说钟姨娘会不会就此上位呀?听闻钟姨娘先前是老夫人跟前的人,后因二夫人犯错,老夫人看重钟姨娘稳妥、知进退,便抬给了二老爷做姨娘。如今二夫人再度犯错,还被发致寺里修行,连二小姐和三公子都被指给了钟姨娘教养。奴婢愚见,只怕再过不久,钟姨娘被抬为平妻的几率极大。”红袖一面夹菜一面推测道。

    一旁的青杏瞪眼,这个红袖,怎总是不记教训,二房再如何,也不是咱们做丫鬟的可以论长短。

    赵蕊姬没搭话,她与这个钟姨娘来往不多,只听母亲提起过,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就是因为过于老实忠厚,显得无趣,故而成为姨娘多年也不得二叔所喜,一直未所出。

    浅啖几口,赵蕊姬放了碗勺,起身欲望寿康堂走。她忆起一件极重要的事,若小姑不能在今年有孕,只怕明年,张府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小姑的后半生也将如上世一样,郁郁而终。

    她决不许,待她如亲生般的小姑落入此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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