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恢弘气派的武林盟已不复昔日荣光。

    大门匾额上沾着几道新鲜血迹,门口守卫气息奄奄地歪倒在地,刀剑相撞与哀鸿惨叫从门内接二连三地传出,却再无一人,敢入内窥探究竟。

    “你……你……你别过来!”

    话音刚落,热腾腾的鲜血就已喷溅在一侧的房柱上。

    武林盟里唯剩的两个活人,又一个去了西天。

    剩下的另一个,一身素衣,斑斑血迹均已干涸。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身凌乱邋遢的样貌。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几十年如一日的空洞无光。

    他微微皱眉,将手中不慎沾染的血水,胡乱往衣摆上一抹,泰然自若地跨过难以计数的尸首,往门外走去。

    对周遭的尸山血海,并无任何不适,心如止水,如踏佛门圣地。

    这般场景,他见过太多次,早就习以为常,除了……

    “小师兄。”

    脚步猛然一顿,那张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

    门框之外,一个娇俏姑娘,着粉樱长裙,裙摆处绣着不起眼的鹅黄柳条。

    姑娘坐在一张长凳上,身姿并不板正端方,瞧着惬意闲适。

    她轻笑出声:“多年不见,小师兄可还好?”

    风时站在远处不动,只是瞬间红了眼眶。

    “不好。”他声音微颤,“没有你的世间,了无生趣。”

    “所以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云棠弯腰,从脚边拎起一个精致食盒,“我没有空手而来哦,老规矩,这一次也有给你带好吃的糕点。”

    她端出一盘嵌有红绿丝的海棠糕,自顾自言道:“小时候,我们常去师父的房里偷糕点,为了防我们,师父特地设计了好多的机关,只可惜,他远远低估了我们脑袋里装的大聪明。”

    她笑着朝风时招了招手,仿佛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年岁。

    时光偏爱她,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痕迹。

    可人世厌恶她,早早将她驱逐出人间。

    “小师妹……”风时的声音飘忽不定,语气里夹着一丝忧惧。

    几十年来,他头一回心志不坚地唤她。

    云棠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正忘我地啃着海棠糕。

    麦芽糖酥脆,盖于糯米之上,内里红豆沙软糯香甜,在暮冬寒气中腾出白雾。

    齿颊留香,和儿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风时对着手中糕点出神,而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掩去不适,点头道:“一如既往的好吃。”

    云棠端起盘子,豪气地递给他:“多吃点,别客气。”

    风时放下糕点,蹲在云棠身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双眸幽深而静谧。

    “小师兄还是老样子,总会在吃东西的时候走神分心。”云棠歪着脑袋笑了笑。

    但反常的是,风时并未接话,只是端详着她,安静了片刻才道:“这一次来,寻我何事?”

    “是小师兄救的我呀!我当然是来报恩的!”

    风时闭了闭眼:“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云棠不解:“何意?”

    风时移开视线,蓦地笑了,起身叹道:“原本我只知道,你并未属意过我,可没想到……”

    他忽而转过身,目光锐利:“你竟看上了我的性命。”

    云棠默了一瞬,低头道:“其实你说错了一点。”

    下一刻,脖颈上多了一道重压。

    云棠被迫抬头,出自本能般的求生意识,令双手不断拉扯着风时正掐住她颈部的手。

    风时的手臂已有几道渗血的抓痕,清晰可见。

    “无论我说错了什么,一点都不重要。”他的眼睛暗了一瞬,温情不再,“重要的是,这世间唯一能让我甘愿赴死之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呼吸愈发困难,云棠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得拼命挣扎。

    压力突然被撤去,大量空气涌入肺腑,云棠重咳不止。

    她抬眸,朝风时冷笑:“你真的会甘愿赴死吗?”

    “为她,可以。”

    “那你为何留她一人在星云阁里?因为她死了?因为你带不走她?所以你来到了武林盟,将所有人杀了,就像二十年前,你杀了星云阁里的所有人,美其名曰,为她报仇?你就是这般不合逻辑地说服自己的?”

    她嗤笑一声,继续道:“二十年前,你成了星云阁阁主,如今,你很快就是武林盟主了!”

    “她当然不会喜欢你!你这样胆小怯懦又自私自利的人,连反叛作乱都需要找个死人给你粉饰太平的人!她岂会喜欢你!”

    风时掩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早已嵌入掌心:“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你将她留在仿佛乱葬岗的星云阁里,却唯独带走了黎月石;你装作疯癫,屠尽武林;你为所有屠戮,都按上了‘深情’的名头,借着爱她的名义,将这世道搅得浓云翻墨;你将野心化作深情,自欺欺人,顺理成章地行着违天逆理之事!

    “风时,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就不会良心不安了,对不对?”

    那张和云棠一模一样的脸上,有漫不经心的笑意漫开。

    “你总说爱她,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爱她吗?她可有黎月石重要?她可有权利重要?她可有你自己重要?”

    女子自问自答,十分笃定:“你是不会甘愿为她赴死的。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你打从一开始想要复活她,就是为了让你心中所有的恨意,变得名正言顺。”

    她笑得越发张扬:“风时,你在恨什么?师门不曾负你,她也不曾负你,天下人都不曾负你!可你却偏要他们的性命,就连你口口声声说着是挚爱的她,也被你晾在这世间,二十多年都不得入土为安!”

    风时被她的质问激得一愣,但不过一刹,又恢复了平静神色。

    他在恨什么?

    他恨将他诞生在这个残冷世间的父母,恨表面仁义礼智,实则心狠手辣的师长,恨麻木不仁的同门,也恨大夜弥天,永远暗无天日的血腥人世!

    既然无力改变,那就摧毁一切。

    只是——

    也曾有个例外。

    他爱着那个例外。

    只是他胆小怯懦,无法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

    “我很爱她。”风时收了杂乱心神。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去地府陪她?”

    风时闭上双眸,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闲。

    他冷淡出声:“与你何干?”

    …………

    云枝失踪了两日。

    她留下的书信,是由雪禅无意间发现的。

    那是一封极为精简的遗书。

    不过寥寥数笔,大约说了,她将尽她所能,为这一生犯下的罪孽赎罪。或许无法成功为武林除害,但若能让风时有一星半点儿的折损,她也能对自己有个交代。至于她的生死,已然不再重要。

    怀着担忧之心,众人匆匆踏上了马鞍。

    马蹄声哒哒作响,朝着风时所在之处,展其骥足,昼夜疾驰。

    终于停在了死气沉沉的武林盟前。

    风时已离开此地。

    云枝已断了气息。

    她脸上还带着一张人皮面具,红润光泽,瞧着和她的阿姐,别无二致。

    她身旁洒落一地的海棠糕,带着地底泥灰,再也无法散发香甜。

    云戮也跪在她身前,轻轻揭开那层薄如蝉翼的面具。

    仍是那张风姿绰约的美艳脸庞。

    只是如今爬上了珠沉玉碎的灰白。

    “海棠糕里有毒。”雪禅面色凝重道。

    “她可真傻。”张龄不禁惋惜。

    他们与雪禅几人汇合,短短几日间,尚未就如何对付风时一事,商讨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就已折损了一人。

    风时武力深不可测,且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云枝携带的海棠糕里的毒,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影响。

    “她可不傻。”天觉沉思道,“还记得先前,我同你们说的蛊王吗?”

    天觉费了极大的心思,在遍地蛊虫的苗疆,炼出了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只蛊王,精心照料,不敢怠慢分毫,刻意将它培育成天下至圣之毒,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尽管他常说,只要活着,万事可解。

    不必锋芒毕露,不必急流勇进,活着就好。

    活着就很好。

    尽管他总是游手偷闲,好吃懒做,背弃佛祖教诲,可心底始终留有一丝年少时的明朗叛逆。

    惩恶扬善,长风破浪,大抵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因而他炼出了世间至毒,想为江湖的敞亮未来,奉上绵薄之力。

    只是世间之事,向来一波三折。

    “云枝离开前,带走了蛊王。”天觉解释道。

    那蛊王有何能耐?

    直到雪禅手里的仙齐剑,头一回饮到那飘荡着浑浊气息的鲜血,她才惊觉,蛊王不愧是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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