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师父请你去法堂有事相商。”小和尚提着三层食盒,跌跌撞撞地跑进寮房,笑嘻嘻地朝云戮也道。

    他向来偏爱相貌好看之人,因此对这二人分外青睐。

    云戮也站起身,将一直握于掌心的玉手收入衾被中,边道:“那还请你……”

    “我知道!我会照顾好姐姐的!”小和尚将食盒摆在桌上,双手放膝,乖巧地坐于床前木凳上,两条无法够到地面的小短腿来回摇晃,“哥哥放心!快去快回!”

    看着他积极得有些离谱的模样,云戮也委实放心不下,但也无法,只好三步一回头地叮嘱:“有事便来叫我。”

    “不会有事的!”小和尚挥了挥胖乎乎的手臂,等至云戮也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才转过头安心地托着下颚,望着沉睡少女出神痴笑。

    此时正值亭午,众人皆在饭堂用膳,以致于本就庄严肃静的法堂徒余零星几个坐垫蒲团和一个须发花白、眉目慈善的年迈老僧。

    云戮也走进法堂时,耳边仅有静心经文,由沧桑语调诵读传出,盘旋在空幽得略显沉寂的墙垣内,如空瓶注水,平心静气。

    “云少侠。”天为拨着佛珠的手指一顿,伸手请云戮也入座。

    “方丈有何指示?”

    “三日后便是除夕。”天为笑得和蔼,“不知少侠来年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云戮也轻声重复着,神情茫然中蓦地被一道光亮刺得炫目,他粲然一笑,“若能活到那一日,自然就知道了。”

    “竟是我着相了。”天为开怀,“既如此,老衲便不和你兜圈子了。”

    他敛了笑意,依旧一副高深莫测之貌:“天觉师兄近日从苗疆来信,已经查证雪姑娘所中的‘朝生暮死’乃是一种蛊毒,想必云少侠应当对蛊虫之物并不陌生。”

    云戮也蹙了蹙眉。

    还未开口,又听天为言道:“天下生灵一物克一物,总有技高一筹者,蛊虫也不例外。

    “所谓蛊王,便是在与无数蛊虫厮杀搏斗后,唯一存活的一只,可克制其余蛊虫的毒性,亦可成为无药能解的至毒之物,直到下一只凌驾于其上的蛊王诞生。

    “而名为‘朝生暮死’的蛊虫,实则是由血渊子蛊蜕下的外壳喂养而成。这也是为何无论你服用多少‘朝生暮死’,始终毫发无伤,甚至你的鲜血便能直接克制毒性。”

    云戮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欣喜道:“那我的血岂不是……”

    岂不是可以救禅儿?

    “云少侠忘了。”天为从容地打断他,“你从前试过的,治标不治本。”

    云戮也讷讷地坐回原处,他的确忘得一干二净。

    他灰溜溜地耷拉着脑袋,仿佛被冰水彻头彻尾地泼洒。

    “你的血并非全然无用。”天为又道。

    “何意?”

    “如我所说,你的血可以克制‘朝生暮死’,只是曾经给雪姑娘的用量,远远不够。”

    天为见云戮也两眼空洞无神,不忍心再卖关子:“若想根治雪姑娘的病,需要血渊持有者与她进行全身换血,若无任何排斥反应,即可恢复如初。

    “只是你身上的血渊已在三月前进行了剥离,如今怕是已至血渊根除的绝佳时机,因此唯有心上那一块才对‘朝生暮死’有效。

    “换言之,除了你的心头血,你体内的血渊蛊毒,已经寥寥无几。

    “因而也只有你的心头血,才能治疗雪姑娘。

    “可若要源源不断地攫取心头血,你的命……”

    天为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游离于淡漠外的情绪,他无奈道:“恕老衲黔驴技穷。”

    “但并非只有此法。”天为不顾一旁少年的心绪,继续滔滔不绝,“另一种更简单彻底的治疗方式,便是替雪姑娘种植血渊……”

    “不行!”云戮也一刹惊醒,回过神坚决否定,“那是饮鸩止渴!”

    天为淡定回道:“清缘寺自能替她根除血渊,正如替你拔除一般简单,因此此种方法损失最小。”

    “损失最小?”云戮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世间活人中,没人比我更清楚种植血渊要付出的代价,稍有不慎便会一命呜呼不说,禅儿的身体状况已远不如寻常人,如何承受万般剧痛?”

    天为闭上双眼,又开始一颗接一颗地拨弄手中佛珠:“那便是她的造化了。”

    “‘造化’二字说得轻巧。”云戮也嗤笑一声,“不知普度众生的佛陀,如何看待所谓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天为不言,只是不断翕合双唇,默念经文。

    “用我的血。”

    天为循着异常平静的声音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云戮也,试图从那张漠然清澹的脸庞上瞧出些许犹豫幽愫。

    “云施主……”不知为何,面对心志难夺的少年,天为有些词穷。

    “我也赞成让雪姑娘种植血渊。”

    张龄负手从门外晃晃悠悠地踱进来,神情是仅有问诊时才会出现的温和:“不必将你卷入浩劫,还能救她性命。等除去血渊之后,你们还会有漫长时光厮守一生,何乐而不为?”

    “因为无乐可为。”云戮也冷冷地盯着张龄,双眼中积攒的凛然寒意仿佛能淬炼成冰,“一刹生,一瞬死,你不明白那有多危险,我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迈入深渊。”

    “我是个医者,总会尽最大的可能保全病人。”张龄不卑不亢道,“但我不可能奉行一命换一命之说,借用他人寿命补齐将死之人的气数,与谋害他人有何分别?”

    “可你口中的‘他人’是自愿的。”云戮也低言纠正道。

    “云戮也!”张龄不禁抬高声音,驳斥道,“雪禅醒来后,若得知你为她而死,你当真觉得她会选择坦然存活吗?”

    “不过是阴阳相隔。”云戮也垂眸,语气轻飘如雾。

    张龄嘲讽道:“你说‘阴阳相隔’四字时,也十分轻巧嘛。明知被留下之人无疑是最痛苦的,你这么做,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二位冷静……”争得场面火热,天为忍不住出言相阻,却不知该劝解哪一方。

    三人一时无言。

    良久,云戮也开口,语气沉着:“我知道你们在为我着想。可越是如此,我越不能抛下禅儿。这世间除了我,已经没有人能成为她的后盾了,若连我都胆怯退缩,这人世为免对她太过残忍了些。”

    对面之人闻言,皆沉默不语。

    云戮也忽而笑道:“如此说辞,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抬头凝视二人,目光坦然而坚定:“我就是自私自利,就是不愿被留下承受痛失所爱之苦!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不愿冒险!我从不指望被人理解一分!所以无需多言,既无他法,依我所言便是。”

    少年毫不退缩地与其对望,目光灼灼,燃着两团生生不息的燎原烈焰。

    直至更为纯正绚烂的殷红,从心头汩汩涌出,顺着莹白瓷管灌入沉眠少女的筋脉,令那张了无颜色的病容稍稍透出生机。

    费力侧首,神情淡淡,仅有染墨双瞳映着白衣无双,宛如幽暗深潭中唯一一片月白羽絮,孑然入墨,淤泥不染。

    眸光泛出浅淡和悦,细致入微地勾勒着少女容颜,似要深藏在即将化为虚无的流沙记忆里。

    心口剧痛渐撤,四肢发冷,如坠冰潭,雾岚浸眼,模糊朦胧,意识逐渐涣散。

    用尽积攒的最后一丝力气,云戮也微微伸手,指尖触及纤薄白纱,有如落叶归根,心安神泰。

    就连覆灭光亮,永无天日的黑暗来袭时,他也未有丝毫畏惧抵触,像飞蛾扑火,乐乐不殆地投入难明长夜。

    竭尽生命,悍然不顾地奔赴九幽。

    九幽是何模样,躺在云戮也身侧的少女不知晓。

    雪禅只知道,长久被困于荒芜梦魇的惊悸无助与困顿绝望,足以令一个人的神志崩溃坍塌,已至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但求一死。

    便也是在她尝试,主动结束这望不见尽头的噩梦时,忽有一抹微风闯进晦暗不明之地,携一缕朝露之气于手腕缠绕。

    雪禅晃神时,雨滴自苍穹猝然坠落,淅淅沥沥地灌溉此间皲裂坤灵,和婉柔顺,润物无声。

    满目疮痍的土地因此循序渐进地愈合重生,变得肥沃富饶,不久便开出了第一朵醉月花英,流光溢彩,绮丽绝伦。

    随后无数绿枝破土而出,迅速发芽茁长,在原本寸草不生之地,开出朵朵多姿娇花,以燎原之势,遍布柔只沧海。

    而每一朵盛放娇花,均沾着清冽朝露,散出纯素甜净之气。

    放眼望去,斑斓织锦,郁郁葱葱,似福地洞天。

    尚未来得及感叹这突如其来,翻天覆地的无边风月,雪禅便被一股莫名熟悉的力量环绕包围,轻盈地将她托至半空,而后越飘越高,越高越远。

    雪禅望着视线中仅剩零星残影的花海,不禁微微皱眉,眼眶毫无缘由地泛出醉人血色,有清凉润泽感划过脸颊,落入遥不可及的苍茫大地里。

    视线彻底沉入黑暗,无边无际,却分外安适,温暖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再次聚焦,有帘帐人影依稀可辨。

    “姐姐,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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