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云戮也说这话毫不见效,沈知黎依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寒气森森的目光中。

    因而他选择将对方当成一股无形臭气,关闭内息,飞速撤离,沉默以对。

    毕竟他还记得云枝姑姑的教导,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对女子动粗,那不厚道。

    是以他咬着牙,选择了万分憋屈地躲避逃难。

    好比此刻,坐在房顶上的云戮也烦不胜烦地望月一叹,头也不回地纵身跃下屋檐,在沈知黎愣神的刹那,已然消失无踪。

    …………

    约莫是一路独行的迫不得已,雪禅微微悟出了些许与人相处之道,较之以往,她在这间客栈中与小二店主相处甚好。

    雪禅双手撑在二楼木栏上,稍稍倾身前探,看着仅有几个食客的大堂微微出神,面容透出倦怠。

    她午间回程时赶得太急,用仅剩不多的内力御着轻功,急急离了药铺房顶,身后似有洪水猛兽,显得仓皇急促。

    而后她便晕倒在了客栈门前,幸得店家照顾,才不至于宿在街头。

    再醒时,夜幕已至。

    雪禅拿出临行前,天觉给的小白瓷瓶,往口中倒了颗朱红药丸,随意咽下后,又将一只小木盒子打开,细细数了数其中颗粒数量。

    随后,看着白绿床幔,那张纯然清灵的脸庞上,乍然浮现出惆怅落寞。

    还剩两个多月可以活。

    许是人之将死,恰逢问道感悟之机。

    她恍惚有些明白,为何有人贪生怕死,为何有人一意孤行地寻求长生,为何越是濒临死亡,越是惊恐万状。

    大抵尘世总有稀物,令人心醉沉迷,乃至无所不用其极。

    活着或许能够拥有片刻,死了当真一无所有。

    可雪禅替自己择了条不归路,且无惧无悔。

    她努力在彻底堙灭前,活得体面自在,努力忽视脑海中少年的深邃烙印和排山倒海般的难过感伤,仅是如同凡世之人一般嬉笑怒骂,安时处顺。

    她自觉圆满成功,但再次亲眼见到云戮也时,原先所有的安放心绪,瞬时冰散瓦解,榱崩栋折。

    她果真不如想象得潇洒肆意。

    于是落荒而逃。

    为免庸人自扰,她选择避而不见,坚决地陷入睡眠。

    然而一夜浅梦,全是与云戮也不期而遇之景——

    她压抑着心中愁闷,面上沉稳淡然,实则狼狈不堪地与之对视。

    她避之犹恐的、来自云戮也的视线,宛如深渊雨冻,雪窖冰天,再不复昔日的温柔缱绻。

    那视线一触即离,未有丝毫流连地将她拒之千里,生怕被纠缠不休。

    她只好背对着那抹远去身影,对着空茫大地,自讽而笑。

    分明尽如所期,何以怏怏不乐?

    倘若上天当真向她兑现此番梦境,她理当心满意足。

    翌日,雪禅安分地坐于客栈大厅角落,听着窗外风声将枯叶簌簌刮落,心不在焉地嚼着温热香甜的板栗酥饼,连愈渐靠近的浓重酒气都被她忽略。

    紧接着,有悠扬声线将雪禅纷乱的思绪尽数拉回。

    那声音微微发颤,极为明显的紧张忐忑漫于其中,像欲落不落的水珠倒挂在枯枝上,等着不知何时而来的晚风,审判它的去向。

    “姑娘,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云戮也嗓子发紧,声音沉闷生涩,五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置于身后。

    他眨了眨眸子,似在缓解莫名升腾的局促不安。

    他看着面前垂坠散落的白纱,竟觉着心上猝然裂开一条细缝,有难言愁伤从中滔滔不绝地拥挤而出,将裂缝撕扯膨胀,最终崩离得四分五裂,仿佛浊浪排空,冲他袭来,将其从头到脚全数覆灭。

    同他梦里一般无二的白纱,仅凭遥遥一望,他便确信不疑。

    云戮也小心翼翼地朝着白衣少女开口,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满身疲惫,有如枯苗望雨。

    “不曾。”

    少女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即岔开视线,声音清冽干脆,像山涧溪流敲击着河底碎石,但透着些厌恶之感。

    心蓦地砸向深渊,霎时支离破碎。

    云戮也讷讷低头,垂睫盖下眼中的无措。

    “抱歉,打搅了。”

    五个字,云戮也说得极慢。

    他握拳的手指又微微收拢了些,指尖因用力泛出莹白,脑袋飞速运转,试图寻找转机。

    半晌,他终于缓缓抬眸,眼神仍在飘浮:“在下云戮也,不知可否有幸认识姑娘?”

    他顿了顿,略显慌张地解释:“我并无歹意,只是觉得有缘。”

    他紧盯着少女的目光清晰捕捉到了对方的怔愣,正想着如何缓解尴尬,便听得一句——

    “没有这个必要。”

    少女面露不耐,端着桌上的板栗酥饼,抬步就往楼上走。

    四周明明食客满座,云戮也立于其间,却感到苍茫天地间,孤零零的生灵独有的寂寥之意,瞧着分外沮丧。

    他不知是如何走出的客栈,如何穿过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如何回到一间同样宾客如云的客栈。

    他回过神时,已经坐在了客房中,小二正站在一旁勤恳地报着今夜的菜单。

    云戮也魂不守舍地听了一会儿,倏而出声,眸中带上了点点光耀:“有板栗酥吗?”

    “什么?”许是菜单报得过久,沉浸得厉害,小二闻言呆滞了一瞬,旋即换上了客套的笑容,“客官,小店的菜谱一向没有……”

    云戮也默不作声地从束腰里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有!”小二立刻将金子揣进怀里,高声喊道,“想吃多少都有!每天都有!”

    不过两炷香的时间,桌上便摆满了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板栗饼和五坛陈年佳酿,服务态度堪称一绝。

    云戮也沉默着扫了一眼,挑了一个圆溜溜的金黄酥皮饼,边缘烤至棕黄,皮薄松脆。

    和方才少女手中的,一模一样。

    他纹丝不动地盯了板栗饼良久,罕见地上扬起唇角,眉眼带笑。若非样貌冷清脱尘,委实有几分痴汉之嫌。

    即使心中那层灰白的失落感始终无法抽离,甚至在被少女拒绝后多添了许多难熬痛楚,他也只是在缓神后拼命地忽视压抑,将心中鲜少的喜悦,自我安慰般的无限放大。

    虽被果断拒绝,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寻到了梦里白纱,无需再哀哀欲绝地沉沦梦境。

    事实上,唯一重要的,仅是少女周身充盈的那一丝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仿若离弦之箭,突如其来地穿透灵台,横贯今昔。

    云戮也笃定,他们过去一定相识。

    这无缘无故的信念感令其瞠目一震,而后疑问接踵而来。

    如若他们早已熟识,为何少女拒不承认?

    莫非有未了恩怨难以明述,便选择对他视而不见?

    又或许少女因知晓他主动忘却过往,对此不满生怨,继而漠视疏远?

    那么他又为何在明知会失忆的前提下,主动要求剥离血渊?

    这少女似乎在他心中的分量极重,不然便会像那神出鬼没的沈姓小姐一般,徒徒惹人厌烦,断然不会在失忆后,以一段白纱的形式反复提醒他,万万不能忘却。

    既是个极重要之人,即便有深仇大恨不得报,他也不会选择将其遗忘,这与他以往作风,相去甚远。

    加之他望见少女时,除了心底尤为明显的感伤痛苦,还有情不自禁的亲近念头,却始终不曾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怨恨怒意。

    云戮也懊恼地抬手,拍了拍自己一无所知的脑袋,百思不解。

    “客官,这板栗酥味道可好?”小二看着面前那张向来如霜冻雪凝的脸庞浮现出变幻莫测的神色,不禁开口问道。

    云戮也微愣,终于嚼了嚼早已放于口中的酥饼,慎重颔首:“以后只要这种板栗酥,三餐都要。另外,从明日起,不必再送酒了。”

    小二闻见房内连日来司空见惯的浓重酒气,只当客官轰醉,信口而言,故而十分不确定地问道:“不送酒了?”

    “无需再喝了。”云戮也低头看着盘中酥饼肯定道,神色融融暖暖,宛如清风吹遍无涯浅草。

    驰念已久,今朝相见,如何割舍?

    无法割舍,难于登天。

    那便不割舍了。

    至于那些与少女相关的遗忘之事,他定要弄个明白晓畅。

    抱着如此想法,自觉冗长岁月有了企盼,因而一夜无梦,酣沉踏实,成了云戮也失忆后睡得最为安恬的一觉。

    与此同时,江州的另一家客栈里,同样通体白衣的客官自从拿着板栗酥饼上楼后,便从日暖风和,对窗静坐至明月当空,连桌上按时摆满的饭菜茶点都未曾动过。

    她定定地枯坐,定定地望着尘世某一处,定定地想,是否命中注定之事必然避无可避?

    冥冥中的造化弄人必然导致结局从始至终,不可更改?

    深不可测的难违天意逼迫人听天由命,而困兽犹斗必然徒劳无益?

    雪禅不懂,也竭尽全力地阻止着灾厄接二连三地靠近少年,即便仅是枯骨之余的垂死挣扎。

    她希望来此间一遭善始善终,莫要随风而逝后,徒留沾絮萦愁。

    她勉力安排,自认有条不紊,小心谨慎,却在那抹本应对她置之不理的身影靠近的刹那,心愁有如瓢泼,漫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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