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望着他坚定的目光,终是叹着气默许了。

    天觉得了天一的指点,让他外出寻一人,可解心病,却并未提供任何线索。天觉见天一那一脸的讳莫如深,直觉自己看错了人。

    他愤愤地背上包袱,暂别了清缘寺,踏上了云游之旅。

    此一游历时极长,天一口中的人物,天觉没寻到不说,还收到了师门的书信噩耗,说天一重伤昏迷,无人可医。

    天觉到底心善,立即掉头去看他倒霉重伤的师兄,顺便奚落他几句。他笃定师父定然在诓他,以此为由,让他回去探亲,毕竟清缘寺高僧皆是从阎王手中夺人的常客。

    只是这一回,他注定失望。

    他见到病榻上毫无知觉的天一和忧心忡忡的师父后,握了握拳,面上严肃得稀罕,沉声道了一句:“我去学医,我要救回他。”

    二十年后,从病榻上缓缓睁开双眼的天一,凝视着身旁垂垂老矣的师弟,感慨地扯出一个笑容。

    原来命数早已既定,无论参透几分,均无人可改。

    他从头至尾放不下的姑娘,为他耽误了一生的姑娘,也因他不得善终。

    他躲于寺中做了二十年的绮梦。

    二十年的梦境美好得如同璀璨烟花长绽不断,解了他这一生从未看破的执念。

    他曾自欺欺人地相信,他不需要任何情缘牵绊,他可以遗世独立,可以舍弃众生万物,可以追求真正的无我大道。

    可后来呢?

    天一捂着脸,苦笑了一声。

    后来,苦海无涯,他回了头。

    却面朝无尽深渊。

    他变本加厉地求那情缘牵绊,求那姑娘多瞧他一眼,求她再说一句“会与他长伴”,手段卑劣,不齿与人。

    即便如此,他仍求而不得。

    一个本当六根清净的和尚强迫了一个无辜姑娘成为他的妻子。

    姑娘正色厉声地拒绝,他却漠然置之,着魔般一意孤行地将其认做妻子。

    但他的妻子,从未视他为夫。

    而他也因此丢了大半条命,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绮梦。

    梦中海棠长箫,乐清花浓,采兰赠芍,斯世偕老。

    梦外长箫海棠,柳啼花怨,鳌愤龙愁,天人永别。

    他挣扎了一世的心事,得了又弃,弃了又夺,害人害己,本就理所应当,死不瞑目。

    因而待他算尽命数,了然结果后,仍乐乐不殆地向死路前行。

    天觉望着桌上的腰牌,无奈一笑,朝云戮也道:“我师兄生前极擅命理演算,铁口直断,从未出过纰漏。他最后一次离开清缘寺前,曾暗暗与寺中众人交代嘱托,那时我便知,他不曾打算回来。

    “他说过,人各有命,天道寿数不可违逆,生死同一,无需执迷。他不愿执迷之事,旁人也没有资格,代其评判指责。

    “躺了二十年,他早已将生死看开,谁人令他死,如何令他死,都抵不过他一腔死志,后人又何必计较。

    “我早知有这结果,也无法狠下心来劝阻一二。他活着时,神魂倦怠,大抵死亡才是唯一解脱之法。

    “我是他师弟,虽终归有些不舍,可还是盼着他不再被执念折磨。”

    天觉长舒了口气:“所以呐,年轻人不要执迷不悟!每日清清小脑袋,过好舒坦小日子,别让长辈操心就行!”

    瞥了云戮也一眼后,天觉又咧着嘴将腰牌放至雪禅手中:“小姑娘将它收好了,我师兄给了你腰牌,定然也算出了你需要用它。虽说如今已遇上了我这个神医,不过日后之事,不可不防。”

    “另外……”天觉清了清嗓子,拍着云戮也的肩,语重心长道,“另一块腰牌,不管有多难,还是不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为了你自己好。”

    云戮也挑眉,揶揄道:“难道不是前辈,不想再费力多救一个有着奇难杂症的病人吗?”

    天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复又抬高了嗓音:“胡说八道!我堂堂一代神医,仁心仁术,药到病除!”

    初秋风雨潇潇,日渐寒凉。

    雪禅的毒仍未彻底清除,天觉便随二人于无名谷长住了下来,小日子过得十分安然逍遥,除了头几日,他一个即将知天命的人被迫给自己盖了个小屋子。

    虽说大多由云戮也出力,他只需坐于草垛上,偶尔指点一下房屋构造、排布用料,但从早到晚守着一块地,除了盯着云戮也,只能望望土堆,念念天地,着实让这闲不住的老和尚好生磨了磨性子。

    于是在小屋搭成之日,天觉忍不住再次对月痛饮了一番,畅快大醉,昏睡了整两日。

    无他,这雪暮亲手酿的酒,堪比仙酿。

    在此之前,天觉倒没忘了提前预备好几日的汤药,甚为不放心地同云戮也叮咛了许久。

    他这长辈当的,格外操心。

    无名谷远离尘世,久居此处,心境难免悠然旷远,与外头缤纷混乱的景象,犹如方枘圆凿。

    就好比此刻,天觉翘着二郎腿,一边朝自己灌酒,一边和雪禅聊得起劲,坐等云戮也上菜时,谷外的武林各派正为那块举世闻名的黎月石,闹得不可开交,乱作一团,日夜不宁。

    卫谦去世前曾放言,让各路豪杰共启黎月石,共享天赐物。卫谦身亡后,八大门派为替他雪恨,对星云阁特设追杀令,却低估了他们的武力,寻上门屡战屡败不说,还遭到了空前反杀。折损许多人后,又得了密报,这才明白卫谦一死与庙堂有关。

    武林与庙堂向来不对付,两处各安其命,互不干扰多年,如今有此牵扯,各派竟也不曾打算追责深究,而卫谦之死只得不了了之。

    听闻此事者,不禁唏嘘一叹,武林怯懦,栗栗危惧,大势已去,江湖不可期。

    虽错怪了星云阁,但各派未讨到一丝便宜,便也将那愧疚之心弃如弁髦,众人均对此默契地闭口不言,只差人又急急忙忙地办了一场武林大会,那盟主之位如愿以偿地落入了崆峒派首徒之手。

    兜兜转转,终于安定下来的武林盟,得空处理起卫谦留下的黎月石一物,却愕然发现,此物早已被人掉包,不知去向,于是又聚众商议起,谁去寻,如何去寻,上哪儿去寻云云。

    江湖依然纷扰一片,却不曾影响被惦记良久的星云阁丝毫。

    星云阁阁主照旧每日练武打坐,看花神游,从无懈怠。

    槿篱殿吱呀作响的门扇早已修葺一新,可那日日会推门而进之人却被困于屿山西楼,不见天日。

    风时对此不甚在意。

    他这一世从头至尾,在意之人极少。

    确切言之,只那一位,绝无仅有。

    坐于蒲团上的阁主缓缓抬眸,望向面前紧闭大门,周身充斥着日积月累的失落,显得极为悲凉。

    他兀自低笑了一声,眼里自嘲满溢。

    他起身理了理床榻前常年堆积的竹简书卷,那张整洁无尘的床榻便蓦地从中间断开,向两侧分离而去。

    中央形成一个方形规整坑落,刚好床铺大小,够两人平躺。

    风时躺入其中,侧卧凝视着面前神情沉静、双眸紧闭的姑娘。

    她肤色灰白得病态,即便胸膛规律的起伏早已不再,但她微蜷的唇角竟透着些许释怀坦然。

    姑娘绝色,面容清隽俏丽,着一袭崭新的萱草鎏金长裙,裙裾处细细绣着明艳海棠,朵朵奇妙。

    腰间坠着一个水浅青竹小荷包,里面安放着此刻正令武林焦头烂额的黎月石。

    风时朝她笑了笑,那笑容深至眼底。

    “你同我说过,想见见传说中的黎月石为何模样,我将它寻来了,如今就放在你的荷包里。

    “你醒过来,亲手摸一摸,亲眼瞧一瞧,好不好?”

    风时握着她的手,笑得愈发凄怆:“只要你醒过来,你想做什么,万事皆有我。”

    “这世上,不会有人再强迫你做任何事。师兄替你报了仇,你怨恨的所有人,均已下至地狱,不在人世。这人世云消雾散,一尘不染,你且来看一眼,好不好?”

    “此处如今空空荡荡,你再不来闹腾一番,着实难熬得很,小师兄……”风时说着话,倏尔哽咽,“就快撑不住了。”

    槿篱殿外,天高云淡,秋风簌簌,有无声枯叶裹着萧索滑落,将杳无边际的门阶铺成唯一连通生死的大道,极像几十年前星云阁惨遭屠门的那一日。

    只是彼时,大道由淋漓鲜血铺就,殷红美艳得邪肆凄恻。

    大道一端的殿前站着星云阁首徒,单手执剑,血染袍裳。

    沾着同门血肉的艳红,自剑锋不断滚落。

    他淡漠地扫了一眼遍野横尸,朝天边微微一笑。

    脚下躺着他的师兄弟、师叔伯、他曾经敬仰的众人,和如今被他亲手屠戮的一切。

    自此,被鲜血冲洗一新的星云阁有了新阁主。

    新阁主不曾成家,整日端坐于槿篱殿中,苦心孤诣地钻研武学,废寝忘食、费劲心力方才令阁中众人各个出类拔萃,成为江湖上不容小觑的一派。

    此乃世人揣测。

    但真相从不遂看客之愿。

    新阁主孤身一人不假,筑笼困己不假,醉心武学,焚膏继晷不假,只是他远不如传闻中的卓异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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