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文字的过程就像是歌唱。
「初次见面。如果客人有所需求,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如约赶到。我是自动书记人偶服务的嘉德丽雅·波德莱尔。」
这是某位自动书记人偶的观点,在她看来再正确不过。
「那么,我开始了。」
在脑海中编织着情境,轻轻吟唱出声。在这一点上与绘画也很相似。
「……米尔特,最近别来无恙?谢谢你写信来,你的话语成为了我的力量。」
深深呼吸,在写下文字的那个瞬间,出声歌唱。
「糟糕,不小心打错了,重新开始。」
那个人收到信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读到这些文字,会抱有怎样的心情呢?
「要加油学习啊——这样写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但在信中提得多了未免太扫兴了。收信人是待在全日制寄宿学校的令弟是吗?平时的乐趣大概也不多,努力学习,然后成为像你一样成功的人,离开家获得自由,我想按照这种思路应该可以。但是过于自吹自擂可能会惹他厌烦,还是要适可而止。想要得到回信的话就更应该如此了。」
在脑海中描绘着。
「……那么,我继续了。」
乐曲有开始与结束。奏响的乐曲不同,予人的印象也大不一样,或是印象鲜明,或是温柔明朗。但从开端至中盘总会渐入佳境。打字机的键音是钢琴,蘸水笔的沙沙声是小提琴。最后铜钹鸣响,乐曲收尾。
「……怎么样?」
写好的书信逐渐孕育了生命。文字似是一个个音符舞动跳跃,墨水的香味仿佛人的一呼一吸。信也就成为了故事。
嘉德丽雅·波德莱尔如此完成着她的代笔工作。
自动书记人偶与客人共同完成书信——也是完成一个故事,一曲音乐,一幅图画,一同分享这个世界。
所需的时间与书信的内容尽可能地压缩,同时让彼此的心相互靠拢。
只是,短短的时间下,仍旧有人产生单向的情感。
「请问,可以与我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
就像是这天的这位客人一样。
莱顿沙夫特里希,首都莱顿。在某一角落,有一家最近人气旺盛的店铺。
这家老板改建了本是迎宾会馆的建筑,开了一家名为『咖啡玛格诺莉亚(gnolia木兰花)』的咖啡馆,在这里,人们可以品尝甜蜜的点心,安静欣赏音乐。对于需要等待一个月之久才能进店的莱顿居民来说,无疑是无比向往的场所。在这里,精致用心的店内陈设赏心悦目,客人可以在常驻钢琴家的乐声下放松休息。演奏的人也会根据日期和时段而更换。
店里演奏的年轻音乐家很多,因此这里也成为寻求资助人的平台。或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客人的年龄阶层也很高。
感动地慨叹着的嘉德丽雅与她的同伴看上去似乎是这里最年轻的。
接过的菜单上写着菜品金额,与传言一样十分昂贵。但看到端上来的东西,也就明白它们有着值得破费的价值。茶点托架带来的惊艳与感动是难以用金钱衡量的。
她与同伴一起决定,先逐个挑选自己中意的食物。烦恼地犹豫再三后,她第一个选出的是苹果派。满心欢喜地把装着苹果派的盘子移到面前,落下叉子。吃下第一口时,不由真切地感受到,这正是自己想要的感觉。在暖融融的店内吃着甜甜的点心,就是冬日的至高美味。
「……」
同席的勒克斯·西比拉面前摆着巧克力蛋糕,却没有动勺。
蛋糕看上去十分美味。想要品尝,可交谈的半途中,由于店员端来蛋糕,对话正巧在重要的地方拦腰截断了。
「嘉德丽雅,然后呢?」
「超棒……啊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陪我一起来了勒克斯!这里毕竟很贵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喜欢甜品的话,很难称霸这个三层托架吧。虽然大家都拒绝我了吧,但这也太傻了吧?没有吃过这个的人也太傻了吧?」
「嗯,的确是很不错的店呢。然后呢,嘉德丽雅……」
拉克丝终于插进了话,可嘉德丽雅像是要堵住她的话一样继续说着。
「对了你知道吗?社长不是买了一块地嘛,记得吗,就是说要作为我们公司制造基地的那个地方。听说,那边的村子附近有一个传说中的池塘。如果不让任何人发现地带走水底的石头,就能实现愿望……不如,下一次我们一起去吧?」
「这种是一起去就不灵验的那类传说吧。不是说那个嘉德丽雅。我想回到刚才的那个话题。」
在红茶中投入加工成星星形状的糖粒,用小棍搅拌着,嘉德丽雅回答:
「啊,是那个被要求交往的事吧。我拒绝了哦。」
「诶诶诶诶诶诶!」
逐渐融化的砂糖粒会不会也觉得泡在这样的红茶中很舒服呢。嘉德丽雅想着这种有些可笑的事。一下子摄取了太多的糖分,或许脑袋也转不过弯儿了。还是,果然是现在交谈的这个话题的错。
「因为,他可是对我说了以结婚为前提的。」
嘉德丽雅并不是第一次被表白请求交往,但想到结婚的,自出生以来那位还是初次。
「诶诶诶诶诶诶诶!」
「勒克斯太吵了。」
的确声音太大了。拉克丝向四周望了望,捂住了嘴巴,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到公司来的那位是本人?」
「嗯。到公司来的那位是本人。」
「感觉是个长相挺帅气的人……不过年龄稍长一些,不如说这点也很不错。」
你也吃呀——嘉德丽雅对拉克丝说,她终于把蛋糕含在口中,也不说感想,只是嘴巴鼓鼓地咀嚼着,等待嘉德丽雅接下来的话。
「勒克斯,明明你也没有在恋爱,却喜欢听别人的恋爱八卦啊。」
「喜欢哦。因为对于自己来说这种自然现象还显得太早嘛,也可以说是未知的经历……」
虽然肩负着社长秘书的职责,勒克斯·西比拉,这样的她在平时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女孩子。再加上,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某个宗教团体的控制下度过,对她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男女之间的恋爱问题看上去就像是书上的故事。
「虽然我也想有朝一日谈一次恋爱,但现在还是想听别人的故事。好啦,继续。」
拉克丝的异色瞳中满溢着一闪一闪的好奇心。
「……说是在莱顿开一家香水店。是名调香师,就是那名克里斯先生。前一段时间从店门口路过时,看着还挺繁华的。本人感觉性格温柔,长相不错。言谈举止也很温和……对了,结了婚大概会是个一个好丈夫,很讨女孩子欢心的这种男人哦。」
「嘉德丽雅不喜欢吗?」
被问到后,嘉德丽雅思索着。
若是在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两个选项中挑选,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怎么说呢……我也不明白。和我倾向于喜欢的类型似乎不大一样。」
心中浮现出了一名男人的面容。
「我喜欢的人,都是不会喜欢我的那种。」
她托着腮,发出一声叹息。
「啊啊,霍金斯社长。那个人的话不大可能。不只是与嘉德丽雅你,社长他在对公司不造成实质性危害的前提下花天酒地,自己却……是那种会正经理性地看待恋爱的人。社长也不会因为喜欢恋爱和女孩子们就随便交往哦。」
或许是因为一直待在一起,对待别人的态度基本礼貌而温和的拉克丝却对克劳迪亚·霍金斯这个人的事毫不留情。
「……嗯,是啊。霍金斯社长。果然会给人这种感觉啊?」
「就是这种感觉。霍金斯社长啊,大概是在等着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吧。如果那个人不出现就不会与任何人结婚……不过要说霍金斯社长不惜抛弃一切也要奉上真心的女性……」
「薇尔莉特呢?」
提及这个两人都很熟悉的名字,勒克斯还是伸出双臂交叉,表示不对。
「诶——薇尔莉特已经是家人了吧。而且薇尔莉特她……也已经有那个人了嘛。」
「是么,是这样啊。的确不行呢。」
「那当然不行。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我之前就和社长这么说过。」
「霍金斯社长说了什么?」
「小勒克斯好过分,我可要扣工资咯——装作要哭的样子。」
嘉德丽雅想象一下那副样子,笑得倒在一边。勒克斯也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对话欢快地进行,红茶也喝到了第二杯。曲奇之后是装饰着果肉与雕糖(果実と饴细工:果实大概就是有种子又不包括种子的那部分所以译成果肉了,饴细工是日本很有名的工艺品,将糖雕和染成各种颜色(好像浅草那边非常有名?))的塔。不出所料,十分好吃。也想要让在谈话中出现的薇尔莉特尝一尝啊,嘉德丽雅想,和她也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了。她是最受欢迎的自动书记人偶,现在又在这片大陆的哪个角落呢。若是她也在这里就好了。
「那个啊,既然说到了我就稍微提一下……虽然回绝掉了交往的要求,但最后还是约了一起吃饭的……和克里斯先生一起。」
若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也在,她会对嘉德丽雅的话作何回复?
『你们成为朋友了吗?』
——啊,可能会说出这种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虽然薇尔莉特不在,但勒克斯以自己的方式给出了不错的反应。她哗啦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急刹车一样向前探过身去。三层蛋糕架成了两人面前的阻碍。
「为、为什么!啊,只玩玩的关系开始了吗?嘉德丽雅你会做这种事的啊?」
这误会可大了,嘉德丽雅连连否定。
「不是不是!我虽然看上去像是这样但对恋爱还是很纯粹的啊?拒绝时我说,与连了解也不了解的人,突然就要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实在是做不到……那就请你了解一下我吧,成了这种情况……我也是因为对方是客人不敢太强硬了啊……」
「咦——真少见。不愿意就直爽地说不,嘉德丽雅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是身体不舒服吗?」
「喂,拉克丝小姐,这真的不是说人坏话吗?」
「虽说作为感到不舒服的受害者这算是坏话,但身为朋友,我喜欢你性格中说一不二的这点哦。而且我想,这一点对自动书记人偶来说也很重要。做人偶的女孩子,不是经常会被异性套近乎吗。就是那个,你听过加迪安(guardian)公司的那个女孩的传言了吗?」
「在被大政治家强迫的紧急关头,邮差男朋友英姿飒爽地现身击退对方,最后告发犯人的那个!我知道!那个超级心动的!」
「我懂——!不过那两个人好像是青梅竹马来着。讨厌,真是的。这已经超出恋爱小说的范畴了!」
「她是属于我的!——这种展开我超级喜欢。就是我从勒克斯你那里借来的那本书。」
「『星月骑士团故事』?骑士团长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守护主人公那里?下卷的第三章?」
「就是那里——!那个太生动了就像眼前看到的一样。咦,我们是不是跑题了?」
「是跑题了。对不起哦,是我带跑的……啊,这个蛋糕真好吃。」
这是女孩子们聊天常有的事,两人都暂时冷静了一下。
嘉德丽雅倒了第三杯红茶。茶壶也因此空了,她拜托外表十分漂亮的女性店员又续了一壶。点下三层点心架的客人可以选择红茶或咖啡无限量续杯。真是贴心的服务,嘉德丽雅想。重要的正是这种周到。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再次和谁一起回头光顾这里了。
「嘉德丽雅,司康饼怎么样?」
「没关系喔,虽然简单但很好吃?」
「我特别喜欢。说不好还要比蛋糕更喜欢。对了继续前言,吃饭是什么时候?」
「那个啊,就是明天。」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勒克斯你好吵。」
因为——拉克丝通红着脸辩解着。
「我说,我说,只是如果……如果,这是吃过饭后,觉得克里斯先生还不错,顺势交往也不坏,就和他在一起好了——以这种为前提的约会呢?」
「……那边像是这个意思,但我这边的话……」
「嘉德丽雅也是,没有这个意思的话,可不能觉得不去也行啊。你会去的吧?」
「去是会去的……」
「那要告诉我结果哦。」
对方笑意盈盈地说道,嘉德丽雅回答『如果心血来潮的话就告诉你』后勒克斯鼓起了脸,嘉德丽雅把视线从想要抱怨的拉克丝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的景色。
到了夏天,满溢的新绿会充盈街道,如今街边的树上却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寒风在外四处游荡,目之所见,一切都显得凄清。
在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弓着背,将上衣的领口紧紧拢着向前。邮差们骑着摩托穿行的身影映入眼帘。不是,嘉德丽雅一边想着,一边向窗子那边探身望去。
「……」
果然有差别。既不是金色的头发,远远看来,就连脸和体态看起来也与本人完全不一样,这点她立刻就察觉了。只是,他是个邮差。
「怎么了?」
是嘉德丽雅对邮差反应过度而已。
被拉克丝问道,嘉德丽雅以心不在焉的声音回答『没事哦』。
然后彬彬有礼地再一次坐回位置上。
「我说,究竟怎么了?」
「……可能是那家伙,我想。」
「嗯?是谁?」
大概是没有听清,拉克丝又问了一遍。嘉德丽雅不满地撅起嘴回答。
「贝内迪克特。」
带着刺儿的语气。啊——拉克丝立刻明白了她想说的话。
她轻轻歪头,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苦笑。
「自从他消失后,感觉已经过了不少天了……在街上看到骑着摩托飞一般经过的邮差,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着,会不会是贝内迪克特。也会向大家打听有没有他的音信,每一天都是。」
「没有信或是明信片之类的寄来吗?」
「什么都……呐……嘉德丽雅今天应该第一次听到对吧……贝内迪特科提交了休职申请。」
像是被大人训斥的孩子一样,嘉德丽雅立刻垂下了眼。
「不可以……?我和那家伙虽然总是吵起架……但姑且还是公司创立以来的伙伴关系啊!」
「我没有说不行哦,嘉德丽雅。」
「那家伙真的很薄情。听说他离开公司时对社长和薇尔莉特说了的!」
「嗯。」
「我也是……我也是一开始就和他在一起了啊!」
「嗯……很寂寞啊。」
勒克斯的坦率,一语道破嘉德丽雅藏起的心情。
寂寞。只是倘若能将这份心情说出口,就不必噘着嘴说些抱怨话了。
「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这么说!」
嘉德丽雅·波德莱尔并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用叉子一刀刺在蛋糕上,强行塞进口中。一边鼓囊囊地嚼着,一边将红茶一口气倒在喉咙中。接下来,再次粗暴地刺下叉子。或许她是将蛋糕想象成了贝内迪克特。
「已经三个月了,冬天结束春天就要到来了呢……但是,社长谁也不允许碰一下贝内迪克特的摩托车……我也没有把他的名字从员工簿上划掉哦。」
勒克斯的话语听来简直就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嘉德丽雅鼓起了脸颊。
「我才不觉得冷清呢!」
「嗯,嗯。」
「社长也真是的,连什么回来也不知道,这种员工怎么能简单地就放他出去呢。」
——我真是,讨厌的家伙。
本不想不想口出恶言的。
「就算他突然回来了,我也不会和他讲话的。因为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啊。」
但不想将这一切表露的她压抑着,宣泄自己的恶意。
听到这些,勒克斯只是有些困扰地微笑着,包容着她。
此刻就算是想要说出口,也要考虑对象。
勒克斯·西比拉是最合适的人选。
勒克斯平稳地,仿佛抚慰她一般地开了口。
「……作为我,他若是回来了倒是会很高兴的……」
像是说出了嘉德丽雅的心声。
「我虽然是途中加入的人,但我也明白他只是语气糟糕,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是被薇尔莉特捡到的,又开始在霍金斯社长身边工作……对这一切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一样,时不时来找我搭话的,就是贝内迪克特。他对年龄小的女孩子其实很温柔啊。而且作为社长的秘书为公司考虑,他也是必须的。邮差的数量一直都是不足的。就算是招聘采用,很快不干的人也有很多。像贝内迪克特一样,抱怨的同时却还能完成大量的工作,同时还具有统率能力的人,可是难得的人才啊。长远看来,他应该被引荐参与公司的运营,作为劳动者的代理。这点作为运营者的社长也一定有所感觉。……还有,嘉德丽雅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因为自动书记人偶的工作,你到很远的地方出差了不是吗。贝内迪克特也可能只是想告诉你却没有办法。……唔,一定是因为可以说再见的人太少了。他似乎有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要处理呢。虽然没有去问薇尔莉特和社长,但两个人都说他会回来的。贝内迪克特未必不是这个意思,所以才不和我们说的。他那个人,并不讨厌心情低落的人。我们就一起等着那个随心所欲的贝内迪克特回来吧。我可也是他没有通知的其中一员哦。」
缓缓地,用安静而可爱的声音,低声说着这一段长长的话,一直盘旋在嘉德丽雅心中。比起其中的内容,她那无比宽阔的视野与气量让嘉德丽雅不禁感叹。
明明是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却像是母亲一样思考着。
「……你怎么能是这样好的孩子啊……」
在对年长却毫不成熟的自己感到无比羞耻之时,午后的茶会结束了。
之后久违的,她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事,一路玩下去。
在书店和可爱的杂货铺流连后,喜好不同的两人逛着同一家服装店。当店员问『是姐妹吗』,则笑着回答『是同事也是朋友哦』。到了日落时分,两人手中满满的都是买来的东西,才向事务所走去。随后,勤勉的勒克斯想要稍微处理一下昨日留下来的工作,她也陪在身边。
闲得无聊的嘉德丽雅在社长办公室露了面。霍金斯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有着违和感的一小盆仙人掌,以及用镇纸压着的留言条,『去营业处和吃饭,晚上回来』,上面这样写着。让勒克斯看的时候,她说着『这是和他最近泡的女孩子一起吃饭的意思』,用不满的神色翻译道。只是晚上会好好回来这一点没错。虽然对于自宅兼公司这一点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一起吃了饭后就分别了。
一起说了很多话,她提起精神说了再见后,却仍然在走出三步后就感到了孤单。
嘉德丽雅明天也在休息。
无论与谁道别,就算明白他们还能够很快相见,她却仍然心情低落,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去的路上。途中,她看到了一只野猫,想要追上去,最终却连尾巴尖也没有碰到。
「……我回来了。」
不常回的家中,在积了一层薄灰的床铺上,她急匆匆地一屁股坐下,顺势躺倒,又念叨着不好不好——然后翻身爬起来卸妆。脸蛋艳丽的嘉德丽雅总是被认为化了浓妆,实际上,化妆前后的长相却并没有太大变化。五官的各个部位都很分明,变化也只不过是显得年幼一些而已。
泡澡后,从衣橱中拿出刚买不久,还没有穿过的长睡袍换上。想着今天的月亮会是什么形状呢,一边向窗外远眺。没有找到月亮,反而看到了每一户人家亮起的灯光。穿着睡衣,她梳着头发,凝视着遥远的万家灯火。
独自生活的自己不同,灯光让她明白,有人选择与他人一同度过。
——结了婚的人们,真的很了不起。
这种契约盛行于全世界,被称为爱情的表现形式,没有对象就无法成立。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吧。从小时候便这样想,只是到了一把年纪却仍然没有邂逅那位会与自己结婚的男性。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连喜欢的人也没有,一生孤独度过,我做不到。
提到结婚就是这个样子,更不要说想象有了孩子的生活了。
因为,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嘉德丽雅这样想道。
可社会是漠然的。你必须这样做——结婚的趋势逼迫她接受这种义务感。
在这种义务之中,有着咖啡一般的苦涩。又怎会觉得美味呢。
——在这其中,是否也同样有着与我怀抱着同样心情,尚未入睡的女孩子呢。
虽然没有更好,可她仍不由自主地想着,若是有该多好啊,希望对这样的她们说出没关系的朋友也在身边。
——有工作真是太好了。
若是以工作为生,就能从作为女人必须完成的那份义务中暂时逃脱。
「……」
义务。想到这里,也间接地刺痛了嘉德丽雅的心。
——贝内迪克特,他也没有对我说的义务啊。
一直为他的事挂心,甚至变成了小小的切痕,传来阵阵钝痛。
只是单纯的,嘉德丽雅没能进入贝内迪克特的人生。
他想要怎样,由他决定。只是这样,只不过是这样罢了。
没有向她嘉德丽雅汇报的义务。
但嘉德丽雅认为他们是伙伴。
虽然总是吵架,但不知为何会感到,他们有着最亲近的关系。
那或许是嘉德丽雅会错意了。
——我总是这样。
误会与某个人关系变好。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在她的人生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因为,我是笨蛋啊。
所有人或许都是这样。忍耐自己,强迫自己与她相处也说不定。
——我,一定——
不可能成为哪个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个。
越是考虑,越是不安,也越是悲伤,眼泪流了出来,她在床上翻过身,用毯子与枕头蒙住眼睛。
与外面的世界割断了联系,她冷静些许。就这样再也不到早上吧,她暗自祈求着。
沉入梦乡后,就像是沉入红茶的砂糖一样,忘却悲伤与烦恼,就这样溶化就好。
——好寂寞呐。
贝内迪克特的离开,原来会让自己变得这样脆弱。
放弃吧,在脑海中,一个自己如此窃窃私语。
对啊,只有放弃了。
不被他喜欢的事也好,他的人生没有踏入的余地也好。
——好寂寞呐。
像胎儿一样蜷缩着,她陷入了睡梦中。
第二天清晨,仿佛昨日的寒冷都是谎言,天气变得暖和起来。
实际上冬季早已进入了尾声。嘉德丽雅站在窗前,注视窗外片刻,像是要甩去什么一样,开始换衣服。
搭配在昨天已经决定好了。想着将要去见的那个人的脸,从眼前各式各样的衣物中,她准确地挑出那一套白色的裹身连衣裙(カシュクールワンピース:很常见的一种裙子,语源来自法语的cache-cur(隐蔽),大概是用一块布固定在腰部包裹身体的裙子。中文名裹身裙(身为女生看到过这种裙子但完全不知道名字呀……)不过这种裙子真的需要身材(xiong)),胸口稍稍有些空,并不像平时一样。有着丰满胸部的女性若是选择了与身体曲线不合的衣服,会显得过胖;而且衣服也与想象中的扩展方式不大一样,撑成另一种形状,就好像纸娃娃(ハリボテ:某种工艺品,里面是竹架子,外面糊纸。可以想象中国白事的纸马纸房子那种,或者红灯笼?)一样。作为初见的私服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披在外面的外套虽然想选黑色的斗篷式大衣,但由于气温升高,还是选了薄一些的米粉色长外衣(growncoat)(ベージュローゼ:beigerose色,法国色名,rgb如下,red:230green:162blue:116,一种较淡的粉色,粉饼有这个色号哦ガウンコート:一种类似于法袍的女式长外衣)。
九公分高跟的靴子与五公分高跟的靴子并排摆着,她最终选了五公分的那个。虽然大概只是吃一顿饭,但若是需要走路,九公分的靴子跟过一段时间就会造成脚痛。再带上只装着钱包与口红的女式手拿包(クラッチバッグ:没有背带的一种小包,手拿包),这一身就完成了。
出门后,在租房的房东设在巷子里的木头长椅上坐了片刻,她与邻居打着招呼穿过了小巷。嘉德丽雅居住的住宅区一带大多是一人居住的老人或是多人的家族。冬季中,因为寒冷窝在家中的老年人扎堆散着步,看到这样缓慢的走路方式,连步伐很快的嘉德丽雅也感到自己被带慢了。
穿过街道的中心部分进入小道,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钢琴的声音。弹奏的人应该还是孩子,或许是在窗户紧闭的冬日间大量练习的原因,比起秋天听到时进步了许多。
人们深深扎根于土地之上,踏实地生活着,这一点,比以往更加清楚地有了实感。但只要委托还在继续,就仍要无视这片风景与这些喧嚣,在奔波不停的日子中度过。
「……将来,要不要不做自动书记人偶呢。」
她想要在同一条街道上,迎接一成不变的日常。
也就是说,立足于一条街道,开店谋生的人或许是最适合的结婚对象。
走到碰面的店前,不费太多时间,便看到碰面的人站在那里。红棕色(バーントアンバー:(burntuer)烧赭石色,比较深的一种棕色)头发,体格纤细,个子很高的男性,身穿战壕大衣,夹克与衬衫,在莱顿一家很有名的香水店担任调香师。
「克里斯先生。」
果然选择裹身裙是正确的,嘉德丽雅想着。饭店也是没有服装规定的,可以决定自己的衣着。那家店十分有港城莱顿的风情,听说贝类十分好吃。
「嘉德丽雅小姐,感谢你今日来赴约。天气暖和起来了呢。」
「是啊,一下子春天就来了。」
不易察觉地被他揽着肩,带入了店内。
与霍金斯微甜的香草中种植着荆棘一般的气味不同,他身上有绿色系香水那种清爽的香气。
——我更喜欢霍金斯社长的那种。
一直以来靠近嗅到后,那种肚子空空的感觉让人喜欢。若是被香甜的气味包裹着,就会生出幸福的心情。其实今天早上是想吃面包的啊。
——那家伙,身上是怎样的味道来着?
金色头发,口气恶劣的那个男人在脑海中浮现。
他不像是会有喷香水的兴趣的人。大概,什么味道都没有。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身上缭绕的雨的气味,汗的气味。他拥有自身不加修饰的香味。
「要喝什么?」
被领到座位上坐下,拿着菜单凝视着。她挑了无可非议的果酒。
思考着要吃什么,对方则说已经预约下定好的套餐。于是,还没有详细考虑要选什么,就这样结束了。
——很熟练啊。
目光相交时,对方递来微笑,自己也不由自然地笑了起来。
「说起来,弟弟的回信来了。」
「啊,怎么样?」
「比平时要更加坦率。多亏拜托了你代笔。我们年龄相差很大……我很疼爱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那边却正是生龙活虎的逆反期呢。最近互相交流都变得困难了。」
从前菜开始,旧的撤下,新的盘子端上后又被一扫而空。
「啊……我明白的。我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哦。我是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九个哥哥。」
「九个人?真厉害啊。」
交谈并没有令人不舒服的地方。在委托时也感觉这真是个好说话的人啊。既不会突然发怒,也不会突然顶撞。就像是随处可见的邻家先生。
「说起最年长的哥哥,甚至比我大了十岁,虽然有着这样的哥哥,自己却因为是最小的每天都在被骂,反倒是大哥,只要露个脸就能受到夸奖。我对此可是十分生气呢。」
「……原来如此。只是我的成长过程中也有常有辛苦。」
她明白是对方让这场交谈变得格外享受。这就是大人的游刃有余。
「只不过像是克里斯先生这样认真工作取得成功的人凌驾于兄弟们之上,岂不是要变成敌人了吗,究竟怎样做才能正确相处,真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呢。」
「大概与我对父亲抱有的心情相似吧。父亲是贸易商人,在他面前我怎么都抬不起头啊。」
「明明你开了那么一家有名气的店?」
「对于父亲来说达到合格线还差得远呢。」
因为我达到了结婚对象的合格线,所以才邀请我的吗。
快要溜出喉咙的话被贝类压了下去。
「家中一人一艘,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船。等到天气暖和了,要不要出海试试呢。」
「……那个大概和我想象中的船是不一样的吧。」
是怎样的想象呢,被他问到,嘉德丽雅直率地回答渡河舟。是在河两岸之间移动的小船。他噗呲一声笑了,回答说『要稍微大一些哦』。从他笑的方式推测,大概是相当大的。
嘉德丽雅再一次重新认识了名为克里斯的这名男性。
从棕红色的瞳孔中可以窥见温柔的眸子,缓慢悠然的说话方式也让人喜欢啊,她想。
所有地方都完美无缺。不如说作为对象的自己浑身都是缺点。为什么时至今日,会选择自己作为对象,她很想这样问。这里就坦白去问吧。
「为什么,会对我提出交往的请求?」
突然逼近问题核心,克里斯先生看起来有点惊讶,但他没有一点掩饰,普通地做出了回答。
「我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总是需要处处小心谨慎。所以喜欢像嘉德丽雅小姐您一样不在乎这些的女性。单纯的,很愉快,在一起的时候。」
「可你现在不也是这样,特别留意周围吗?」
「并不是这样的。不,不必说,为了让你感到愉快,我也在努力着。但还是很少顾虑的。大概,你就算看到了我在这场约会中不成体统的举动后也不会感到幻灭的。」
「不成体统的样子是?」
「意大利面的酱汁溅到衬衫上,在算钱时把零钱撒出来之类。」
「是这样吗,我也会做这种事啊。虽然会说你在干什么啊——这样来帮忙吧。」
「就是这点,就是这样的随随便便的态度很好啊。光顾我店的客人们都是做减法的人,所以一切举止必须要优雅,又必须能让他们带着一份美丽心情离开。我本以为自动书记人偶也是这样的,你却完全不同。第一次见面的瞬间,就很有精神地对我说『你好』,代笔的交谈也十分轻松。明明刚刚认识,却像是邻家女孩来这里玩的感觉一样。」
「我、我们那里最受欢迎的人偶的话与我不同,可以很漂亮地接待客人。我是……我是不行的。而且,克里斯先生,那样的女孩子有很多哦。到店里来的女孩子中没有吗?」
「像这样让人放松又性格温柔的美人很难找到。」
「长相吗?」
「你很漂亮。」
「……我吗?」
「而且很可爱。追求你的人一定很多吧,由我来得到不可以吗?」
这就是理由哦,他这样说。嘉德丽雅羞红了脸,胸口因欢喜而满满的。
会这样以简单的方式给予他人肯定的人为何会至今独身呢。难道他有某些奇怪的兴趣爱好吗?她止不住地怀疑着。
「克里斯先生,莫非已经结了一次婚也有了孩子吗?」
「我连牵着新娘的手走在教堂的经历也没有。」
「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到处徘徊的爱好呢?」
「我是吃过饭就会很快变困的类型,每天都会在第二天到来之前睡觉。」
「为什么一直是独身呢?」
「你才是,又为什么是独身呢?」
「我……」
「说起来为什么人要结婚呢。」
声调的起伏不经意改变了。嘉德丽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家与家的联系,或是血脉的存续,经济上的援助,恋爱,虽然理由有千千万万,但选择不被名为结婚契约所束缚,这样不也不错吗?」
「明明提出与我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却说出这种话?」
「抱歉抱歉。」
克里斯垂下眼睛,轻轻嘟囔着『该怎样说呢』。
装着香槟的玻璃高脚杯已经空了,他用手指拭去上面的水珠。
「……这是因为到了我这个年纪仍然没有结婚的人,会被视作怪胎。可结婚的机会却迟迟不来,我也想了很多——结婚到底是什么?与他人恋爱又会怎样?之类的问题。我的父母,来到我家对我说了,『不错嘛,虽然是一个人生活,但餐具还不少嘛』我只是因为每天拖着身体回家顾不上洗碗,为了能有餐具可用才买了很多。并不是为了谁。我在,我在为自己活着的同时,思考着结婚的意义……如此思考着,思考着……」
——我,我在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恋爱,这代表着什么。
「我独自一人也能够生活下去。我喜欢制作香水,空闲的时间也会躲在工作室中。若是能在街上与使用我的香水的女性擦肩而过,我也会十分高兴。若是我的恋人也在身边,一定会更快乐吧。但是这样,制作香水的时间又会减少。那么就找一个不错的人结婚一起生活吧,这是最合理的选择——我这样想。但究竟,这能否称得上纯粹的恋爱呢?」
——想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又想接纳他人的介入,这与纯粹并不相容。
「我……我认为你是个很棒的人。我想要试着与你恋爱。但是……必须结婚的念头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让这份感情变质了,变得陈腐不堪。明明是我向你提出了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请求。」
「所、以、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事?」
面对薄怒的嘉德丽雅,克里斯张开两手。
「这就是我无法结婚的理由。」
他耷着眉毛,耸了耸肩。
「我现在还在幻想着恋爱。我希望若是恋爱就应该只有喜欢这一个理由。结婚也是一样。我喜欢你,不想让你被其他人抢走,这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但一旦要结婚,就需要牵扯到利益关系,若是发现了对方从我身上谋求的利益,又会让人退缩。在交往到最终关头之前,就会精疲力竭——想着什么啊,这种根本就不纯粹啊。但是,和你在一起,或许不会变成这样。我是个顽固的人,可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许也能与你像是老友一样,慢慢变老呢……绝非不是不想恋爱,只是不顺利罢了。」
说着,克里斯的神情变得苦涩,他用手挡在前发上,这住了面容。
「朋友就是,无关住在哪里,无关信仰何物,只是在一起,就会感受到快乐。但若只有这个理由,也只能是单纯的朋友。我和你,我们之间,也许能够成为这种关系……我提出了以结婚为前提的请求,所以,我试着……坦白地告诉你这些。」
「……」
「很奇怪吧。」
「……您、并不、奇怪。」
——这不奇怪。这一点也不奇怪。
「就算有人这样说过,我也不会认同的。」
——不,我不会这样说。
因为,我也是这样啊。
『笨女人』
脑海中,一道声音响起了。那道声音,如今仍不曾忘怀。
有些粗暴,稍显执拗,却坚定不移的声音。
『……嘉德丽雅』
他很少喊自己的名字。
『我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呢?啊?把大叔丢在一边了吗?』
若是恋爱,就应该只有喜欢这一个理由。
『……喂,投诉来了。你不会又把委托人狠狠甩了吧。』
因为我喜欢你。
『大叔,这家伙为啥这么能喝啊!送她麻烦死了!』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喜欢你的这份心情,像是走马灯一样反复盘旋着。
向贝内迪克特飞去的这份心意,像电流穿过。
——为什么会喜欢他?
冲动而又鲜明。
——眼前的这个人,绝对要比他更好。
这份启示是那样无与伦比。
——但是,她做不到。
像是在脸上重重一击。
——因为,恋爱,
电流消失了。
——所谓恋爱,无论身在何地。
都不是『进入』,而写作『落入』。
——有着喜欢的人,怎么能算计自己的感情。
让嘉德丽雅落入爱河中的,不是这个人。
「克里斯先生,那一点,我明白的。」
为何与名为克里斯的这名男人,事到如今也没有产生爱的火花呢,其中的原因,她如今明白了。
「十分的,十分的明白啊。」
为何无法踏进这个人的人生,她明白了。
「我明白的。」
因为这违背了嘉德丽雅的恋爱原则。
因为,她喜欢贝内迪克特·布卢。
因为违反了原则,一直以来,她都无时无刻不在烦躁着。
——都是那个笨蛋的错。
蛮不讲理地勒令自己中断这份感情,努力忘了吧。平时客人绝不会纳入考虑,但是,必须这样。因为,没有对象啊……
一个人无法恋爱。
「因为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们两个,绝对不要交往为好……」
但是,若不做个了结,今后这份心情一定无法改变。
「克里斯先生,你只是在选择与自己相似的人罢了。我也会是这样的啊。我也是,若是想要开始恋爱……」
嘉德丽雅·波德莱尔的恋爱守则即是:
「恋爱只要喜欢就好了……」
应该追上去,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你的。
店内,这对男女情绪高涨的声音安静地消散了,视线指指点点地聚在两人身上,用力过猛站着的嘉德丽雅坐下后,人们也回到了各自的交谈中。
克里斯呆呆地张着嘴。
「那句话,是对现在的我说的?」
过了一会,她苦笑着地回答。
「我也是在以结婚为前提考虑交往的,就坦白说了。」
克里斯搔着头发,揉了一团乱。然后嘟囔了一句。
「我们可能真的很相似。」
她发出一声□□,脸朝下伏在桌子上。
「我也这么想,而且,我们若是成为朋友,一定会关系很好。虽然看上去会吵架。」
「因为很相似?」
「因为很相似。」
不知是苦笑还是真的感到这种说法有趣,克里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对不起。」
「不,是我强人所难地缠着你……」
接着叫来了店员。她本以为对方会细致地买单结账,却是在菜单中选了度数最高的一种酒,又邀请嘉德丽雅喝一杯。
「诶,我也?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如说请你别走。现在回去我就更不好过了。迄今为止的约会,这是被甩的最快的一次,甜点还没有上桌呢。我还想要与你一同品尝呢。恐怕一个认为被甩的男人独自吃掉两人份的甜点是最辛苦的了。」
我也是甜食派的——对方这样说后,嘉德丽雅精神地回答『我也是!』。
「但是,不是被甩了哦,因为还没有开始嘛。」
「……的确,在没有开始前就切断了。」
虽说似乎很奇怪,接下来的对话顺其自然地流淌下去。
「而且,比起开始一段随时可能结束的恋爱,感觉开始一段十分气味相投的友情对克里斯先生更重要一些?而且最后,比起说是恋爱,我还是会变成你为自己的梦想和利益做打算的人选吧?」
「不……但是,嗯。」
「果然精于打算是不行的,是不是喜欢对方,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啊。」
「可我喜欢你啊?」
「放弃我吧。一定会在中途变得不再纯粹了的。」
——还有,实际上,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嘉德丽雅这样说之后,克里斯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接着对此送上了一句忠告。
明明突然被甩的时候还没有发火,现在却突然生气了。
「……你有喜欢的人,还接受我的邀请,这不行的吧!」
「对、对不起!我自己也变得搞不清楚了……」
「而且你说就算和我交往了也一定会分手对吧?这对我太失礼了。」
「真的非常抱歉!」
「多道歉啊,我要求你向我道歉。这是我最讨厌的一点了。」
「真的非常抱歉。下一次,我请你吃甜品。去『玛格诺莉亚』咖啡馆怎样?」
「啊,那个要等一个月的地方?」
态度一下子缓和了。
「昨天和朋友一起去了,感觉非常不错,我和朋友一起称霸了三层的茶点托架!」
「三层……」
「红茶也可以自由续杯哦。」
「真有吸引力啊……」
「感觉已经是糖分的物理攻击了,这是最棒的。店里也很漂亮哦。男人一个人去会有点显眼吧。」
两个人都抛却了顾虑,真的谈了很多。
无法否认,克里斯看起来有些自暴自弃,但直到最后都是绅士的。
吃过甜点,又喝过了饭后的红茶,之后顺路去了克里斯的店铺,嘉德丽雅收到了他制作的一款香水,是适合自己的味道。店内的气氛很好,架子上商品每一个都很想收入囊中。或许她命中注定在这里工作的,被击败的反倒是嘉德丽雅。
约定了下次见面,傍晚时他们解散了。
「店长你又被甩了吗?为什么还和甩了你的女孩子变成朋友啊?」
「多嘴啊你。」
在店门关闭前,门缝透出了克里斯与店员的对话,嘉德丽雅偷偷笑了。
在深蓝色碧空与夕阳相交的地方,嘉德丽雅走过那座被认为是莱顿最古老的一座桥。
这里可以远眺大海与街道的绝妙景色。恋人依偎在一起坐在桥上,享受着共同的时光与桥上眺望的景色。老夫妇牵着一只老狗散着步。在这其中,嘉德丽雅一人精神昂扬地走着。
——明天,就向霍金斯社长递上休职申请吧。
脚上套着五公分高跟靴子,奏响比起早上更为清脆的步声。
——理由若不肯说,就算使用暴力也要从他口中听到。
消除了隔阂,心情格外轻松。
——去找他,去见他,然后,说喜欢他吧。
就算被甩了也无所谓,只是说说的话,那个男人应该会允许的吧。
「喜、欢。」
只是小声地试着说出口,就变得开心起来。
「喜、欢。」
距离身边走过的人群远一点,就算一个人自言自语也不会害羞。
「喜、欢,喜……欢。」
只有马车与机动车从她的身旁驶过。
「贝内迪克特,我……」
本应该如此。
「喜欢你。」
「……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间,骑着机动摩托的人从正身边映入了眼帘。
像是一堆破烂儿拼凑而成的摩托看起来十分古怪。这绝不是这片陆地上的东西。
嘉德丽雅慢慢地将视线移上去。她看到了那一头被夕阳微微染红的砂金色头发,以及依旧中性的长相,可是,感觉比起以前,某些地方却更有男人味了。
「啊……话——说好久不见啊。过得还好吗?」
有些粗暴,稍显执拗,却坚定不移的声音。
「现在,我回来咯。想着那会不会是你就追上来了……」
嘉德丽雅仍然一句话说不出地僵立着。脸庞变得通红。
「……刚才的,那个,是什么?」
只是被手指戳着,露出害羞的神情,就已经是极限了。
想要去见他,说喜欢他——刚才的决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她用飞一样的速度,跑离了这个地方。
「诶,喂,喂!笨女人!」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五公分果然是正确的选择,这里要是九公分的靴子大概脚会废掉吧。
——怎么办,自杀的话在什么地方比较好?
耳边传来机动摩托追上来的声音。想要跑的更快,可裹身裙缠在身体上,空气阻力很大。
「嘉德丽雅!」
人类自然不可能战胜摩托。被追上的瞬间,似乎也被抓住了手腕。嘉德丽雅无论如何也不想被抓住,于是改变了前进方向,向桥的栏杆处跑去。
「喂喂喂喂喂喂!」
丢掉了手拿包,脱下了靴子,丝毫不在意会从裹身裙的裙摆下看到长长的腿,她就这样爬上栏杆,蹲在上面,转过头来。
「过来就杀了你!」
「你才是会死吧!」
再会后最初的对话就是这样。贝内迪克特也被吓了一跳,像是为了阻止嘉德丽雅一样,张开了双臂。看到了这些,嘉德丽雅咬住了唇。
——啊,若是在不同的场景下,对这双手臂。我会感到多么开心啊。
现在却只是妨碍她自杀的障碍。
「冷静些!死掉也好杀人也好都别去做啊。」
嘉德丽雅不情不愿地摇着头。
「……刚才的你听到了?」
「听到了。」
「等下我要重新开始。我会再问一遍你听到了没有……你就回答没有……求你了。」
「……明白了,那就再说一次。」
「……刚才的你听到了?」
「你喜欢我是吧?」
「真是的——!」
挥舞着的胳膊被抓住了,这里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就会以被抓住而告终了。
「漂亮!」
嘉德丽雅·波德莱尔却不是这样。
「疼,好疼疼疼疼啊!」
「给、我、放、手!」
嘉德丽雅的手劲太大,被抓住的手臂从内层弯曲后扭了过去,变成了还击。
「笨女人!笨蛋怪力女!」
「知道啊!」
「干嘛要逃走?莫名其妙!你对我……」
「才不喜欢才不喜欢才不喜欢!」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这么一说你就会稍——微加点力气所以给我住手啊!」
突然像是线断掉了一样,动作停下了。放开了贝内迪克特的手腕,嘉德丽雅没有从栏杆上下来,而是坐了上去。
「……」
「别瞪我啊,别瞪。」
他的视线和眼泪汪汪的嘉德丽雅对上了。
贝内迪克特终于能久违地好好看一看这一位同事。
一眼便看得出她不在当班。比平时更加成熟,美艳更甚的她,从克里斯身上带来的,周身缠绕着绿色系香水气味的她。
很显然,是约会回来。
贝内迪克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
「哈哈你……你真的,莫名其妙。」
「什么啊……」
「……我说,我已经知道了。稍微平静地说会儿话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公司怎么样?没有怪事发生吧?大叔和薇呢?」
嘉德丽雅噘着嘴回答。
「没什么,大家都很好哦。霍金斯社长也是薇尔莉特也是……」
「你呢?」
「……很好哦。」
「是吗?我看,你好像有些瘦了呐。」
实际上真的减了体重的嘉德丽雅有些吃惊。
「那——有没有有一点寂寞?」
「……」
「你别用野生动物一样的眼神瞪着我啊。」
「对你,你这种什么也不说的家伙,寂寞什么的,那种心情什么的,一点也不想说出口啊!」
想要用光着的脚去踢他,却踩空了。贝内迪克特像是要与她并排一样在她身边爬上栏杆坐下。
——土的味道。
日子不同,他身上的气味也不同。
「倒是我,寂寞得不行就回来了。」
贝内迪克特用强撑精神的声音低语。
「……用了一点时间,去找人了。老实说线索什么全部没有,所以扑空了。从公司挣的钱都花光了,现在几乎是分文没有。在我以前住的大陆上啊,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怎么说,开始想要早点回来了……」
从没有见过这样一面的他,嘉德丽雅忘记了生着气的事,入迷了。
「果然,走哪儿算哪儿地碰运气是行不通的……但是,稍微有了点头绪。还是要继续存钱。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在不在那片大陆上还是个迷……」
「……」
「啊,是妹妹啊。我在找的。我说——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你有妹妹吗?」
「喔,有,千真万确的有。」
「离家出走?我也是离家出走的……」
「不,生离死别的感觉。你呀,不回家怎么行,双亲会担心的吧。」
「不行。我是我……很不容易的哦。我的事这样就行。那么,你还会回公司吗?」
「啊,我除了那儿也没地方去。」
这样啊,嘉德丽雅想着。
贝内迪克特会回来。仅仅是这一点,就让她欢欣鼓舞。
「是这样啊,这就省功夫了。」
真的,太好了。
现在,放着如此尴尬的场面到一边不管,这是这点就让她很高兴了。
「欢迎回来。」
自然地微笑着,她这样说道。
「以后,别再突然离开了哦。」
因为我喜欢你。
这份心情或许,
「我会去找你的。」
是自心流露的。
稍稍变强的风吹过,黑色的长发抚过脸颊。傻瓜一样的追逐戏仍在继续出演着,但是时候从栏杆上下来了。清冷的风带来冷静的诱惑。
「呐。」
该下去了——这样说后,她看到了对方伸来的手。
以及那边,贝内迪克特那从未见过的神情。
随风摇曳的那一缕黑发被指尖捉住,轻轻拨开后,愈发接近的手心擦过了脸颊。
与脸交叠的时间,不足一秒钟。
——虽然,手移开了。
想要逃走,想要猛然推开,可是做不到。
擦过的脸颊能感到些许濡湿。
为什么要这样做——比起这种疑问。
为什么在哭呢——她这样想。
「……你说,若是我不在……就会去找我?」
虽然离开了脸颊,可抚上脸颊的那只手好好地穿到了背后扶着,依然无法逃开。他如此说道:
「……喂,会去找吗?」
像是无法忍耐寂寞一样,克制着呜咽的声音有些变调。
「……下定决心虽然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但下一次立刻就会的。」
贝内迪克特长达三个月的旅程,说不定,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遥远也更加重要。嘉德丽雅终于意识到了。
他寂寞着,寂寞着,寂寞着。
然后选择回来了。
回到已近成为他故乡的街道,与街道的人们身边。
「就算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做过的事,如今就放在一边吧。
他也将自己的告白暂时搁置了。或许有些困扰,但绝非残忍无情。
「你是个笨蛋,所以总会留下一些线索的。」
现在,一定应该认真听他去说。
「我,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忘了你就这样活着呢?」
「诶,我会哭的……」
「你会哭啊。」
「会哭哦,普通来说。但是如果能带你回来,我会去做的。因为社长也会很伤心的。」
「……那家伙,会感到寂寞吗?送我出来时还是一脸没事儿人似的。」
「你不在的时候社长室多了盆仙人掌。那个的名字就是贝内迪克特。不久之后,估计都要养一只叫贝内迪克特的狗了,他可是寂寞到了那种程度。」
「别骗人了……」
「没有骗你哦。现在去公司吧。桌子上可是有仙人掌的。贝内迪克特,好好长大吧——这样说着给它浇水的社长我们都看到了。」
「……嗤嗤,骗人吧。」
「那就走啊。虽然想要回家,但有你在就想去公司了。」
「……嗯,再过一会儿吧。」
贝内迪克特抱住嘉德丽雅的那只手臂更用力了些。虽然想要甩开也是做得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想做一名女孩子。
他会这样做,或许代表还有希望,虽然——没有的话会想杀了他。
——不过,算了。等到身上的这份燥热稍微冷却下来可以吗。
嘉德丽雅同样,想要再过一会儿,想要继续这样下去。
「呐。」
「……嗯?」
「我说了欢迎回来的哦。」
「噢。」
「噢什么啊,才不是呢。」
「我回来了。」
「做的真棒。」
若是恋爱,只要喜欢你,就好。
「贝内迪克特,听我说,我啊……」
只有这一点,就好。
——若非仅仅这的一点,我宁可不要。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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