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准备好没有?司祭和大帅已经等了很久了!”不怎么耐烦的催促声在帐外响起。

    周征跟宋裕对视一眼后勾勾了唇,阴着声线开口,“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吃枪药了?”

    外头那人被言语一激,抬手就将帘子掀开了。可刚露出半个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拽了进来。几个跟着宋裕他们一道来的张臣民的旧部将这人拽进来后,踩着他的脑袋将他一脚掀翻在地上。

    手起刀落。

    那人呜呜地闷叫了一声,很快就浑身抽搐着咽了气。

    已经日暮时分,胡人的号角声响彻整片济水河流域,宋裕周征和一道而来的江臣民旧部也不再多言,而是快速换上了胡人祭祀的服饰,将青面獠牙看上去甚是狰狞的鬼面具套在了头上。

    济水河边。

    狼烟缓缓升起,硕大的圆形柴垛放置在人群最中央的位置,牛马献祭。穿着特殊服饰,面上画了彩色图腾纹样的巫师手持巫鼓,念念有词。

    戴上了面具的宋裕和周征一行人学着胡人的样子垂着头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等着黑木铁达出来。

    所幸的是,并未等待多久。

    黑木铁达不曾像其他人一般穿着特殊的祭祀服饰,而是仍旧穿着战场上的那一身银色盔甲,半扇玄铁面具挡住额头和鼻梁,那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锐利,下颌也是坚硬的弧度。

    他迈步走上祭坛。

    弯着腰对升腾起的滚滚浓烟的柴垛行了一礼,然后依着巫师的意思,也开始念些周征和宋裕都听不懂的话。

    祭祀仪式很是繁琐。

    从日暮一直到天完全昏黑。

    黑木铁达从祭坛上下来后就意味着要进行最后一步,用敌方将领的骨头来祭奠天神。

    “他念念有词在说什么?”

    周征光看见他嘴动,也知道到了快要见到张臣民尸骨的时候,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宋裕神色凝重,“听不懂,但快了。”

    周征也知道宋裕不是万能的,于是耐下性子,开始等。

    黑木铁达跟那巫师又说了几句话,没多久,人群突然四散开来,四个胡人将领抬了一个木质的担架前来。担架上放着的正是张臣民。

    他面容青黑,不复前几日的白皙俊逸。两日的暴晒让他嘴唇皲裂,皮肤好几处已然破溃,胡人为了羞辱周崇焕,逼他开豫州的城门,将张臣民在外吊了两日,后来拉回军营时也是拴在马后拖着走的,此刻身上的衣物早已经烂成了破布,衣不蔽体,只剩寸缕。

    生前最要体面的人,如今大片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头。

    宋裕和周征不约而同地黯了眼神,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大片大片的冷气在往自己的胸腔和肺里头灌。

    “你们两个,过来将这人吊上去。”

    几个胡人指了指宋裕和周征。

    两人隐忍着走过去。

    “往左边挪一点。”

    “对,钩子勾住肩胛骨,吊在那儿就行。”

    刚刚用来勾过猪羊,仍旧带着血迹足有三个成年男性手掌大的铁钩被扔过来。宋裕和周征手指骨节都被捏得咯吱作响,弯腰去捡那铁钩的一瞬间,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低呼。

    “失火了!”

    “不好了!大帅!后方几个军营都着火了!”

    “刚刚从天而降几十支带火的羽箭!还有人往咱们的粮仓扔了火药!”

    那胡人连滚带爬地过来。

    黑木铁达神色一凛,急匆匆地带走了一部分人,跟着巫师一起往着火的方向而去。

    祭台下的张臣民旧部顺势掏出怀里的兵器,开始了刀刀见血的厮杀。

    宋裕此番来带的都是精锐。

    更兼有个会使毒的梅四雪,虽然起初他们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但因为梅四雪刚刚在空中撒了迷药,而他们这一行人又早在出来前就服下了解药,所以原先十分吃力的打斗渐渐地变得没那么艰难。

    “姓宋的!”

    “你把张臣民的尸骨带回去。我去看看蒋锳!”

    实打实打了几轮后,周征还是受了些伤,他肩膀和胸前的位置被血迹染透了,刀尖抵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喘息了两声后,目光忍不住望向济水河的西面。

    蒋锳来时身上是带着火药的。

    济水河的西面又有高台。

    周征很难不怀疑刚刚引开黑木铁达的火是蒋锳放的。

    “去吧。”

    “我会把张大人的尸骨带回去的。”

    宋裕明白周征在想些什么,他用半边身子撑住张臣民的尸骨,艰难地站起来后一面应声,一面继续应付着这无眼的刀剑。

    “就是那个女人!”

    “抓住她!”

    身上的火药都用完了。

    刚刚看守她的周征的近侍也被她忽悠去军营继续偷箭和火把了。

    蒋锳惊慌地从高台上跳下来,趴下去的时候膝盖着地,疼得眼睛瞬间红了。

    “站住!”

    “还想跑?”

    身后的厉喝声不断。

    蒋锳柔嫩的手掌跟地面上粗粝的砂石摩擦了一瞬,她浑身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站在高台之上朝着黑木铁达的军营射箭此事实在太险,她虽一开始是抱着必死的心的,但此刻听到身后之人追赶她的声音,到底还是怕的。

    她鬓发凌乱。

    颤颤巍巍地开始跑。

    后面的人像是虎狼一般地在追着她。

    她跑了没几步,就摔在了地上。摔了之后,又跌跌撞撞站起来继续跑。周而复始,就在后面的胡军快追上她的时候,她绝望地闭了闭眼,冷汗顺着小巧的鼻翼流下来,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嘶鸣声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睁开眼。

    周征的大掌已经向她伸了过来。

    “蒋锳,上来!”

    周征来得匆忙,略微喘息了两声。他来得虽风尘仆仆,胳膊上也俱是刀伤,苍白着脸看着很是狼狈,可在一片火光之中,他的到来对于蒋锳而言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蒋锳伸出手。

    周征顺势将她拽上马。

    晚风簌簌地吹着,蒋锳刚上马,那一头黑木铁达就迈步过来了。

    “弓给我。”

    黑木铁达仰头。

    “大帅,给。”

    属下递上弓箭。

    黑木铁达眯了眯眼,将弓拉满,抬手一记冷箭便射了出去

    羽箭划破月夜的长空,“嗖”地一声,正中周征的后心。似是觉得一箭不够,黑木铁达眯着眼又补了一箭,眼见着这一箭可巧射穿了这人的左肩,黑木铁达这才停下来。

    周征吃痛闷哼两声,但执着马辔的手却没松,反倒是捏得更紧了一些。

    “周征,你怎么了?”

    蒋锳不明所以地偏过头去。

    “没事。”

    周征咬牙忍了下来,冷汗簌簌地往下流,但他仍旧继续驾着马往前。黑木铁达许是料定他伤重,没有追的必要,这才没有派人继续跟着。周征驾着马儿又往前行驶了很久,待到出了胡人军营后,又拖着重伤的身体往前行进了一段路,这才体力不支,最终倒下来。

    “周征?”

    “周征,你怎么样?”

    蒋锳感觉到这人应该是受伤了,可刚刚一路逃亡,她怕他分心,所以大气不敢出。到了安全地带,刚想问这人几句话,就感觉原先揽住她的手突然失了力,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背后那人身子一软,径直从马上掉了下去,坠马后,半边身子浸在了一旁的济水河里。

    蒋锳连忙翻身下马。

    艰难地将失去知觉的青年从河边挪到陆地上来。

    寒风簌簌地吹着,如今已近子时,这周遭没有火把,没有伤药。蒋锳费劲全身的力气,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把他挪到一块大石头边躺着,然后帮他把背后的箭给拔了。

    他上一次受伤是因为太子派来的刺客。

    那时候她还能回家替他拿药,还能照料他。可这一次,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也不知道黑木铁达什么时候会改主意,万一追上来又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他上一次受伤时是清醒的,而这一次,整个人都是昏迷的。浑身上下还在发冷,抖得厉害。

    “冷么?”

    蒋锳忧心地拿手贴贴周征的额头。

    他的额头滚烫,可掌心却是冰凉的。天黑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待到天亮还有些时辰。蒋锳感觉这人冷得厉害,英俊的薄唇苍白成一片,心里也怕他就这么死了。

    蒋锳心一横,干脆抱住了这个冷得发抖的人。两人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肌肤相贴,靠得很近,近到蒋锳几乎能够感受到这人的呼吸。感觉到抱紧他后,他没先前冷得那么厉害了,蒋锳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

    月亮的光辉洒在两人的身上,顺着柔和的月光,蒋锳低头忍不住瞧了瞧周征。英俊苍白的一张脸,疏朗又俊逸。饱满的天庭,高挺的鼻梁,蒋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喜欢这样一张脸的。

    当初御宴之上。

    她瞧他第一眼,便觉得他那是大雪压琼枝的美。

    只可惜,那时,他那一双淡漠的眼睛里没有她。

    想到这里,蒋锳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她又瞧了周征一眼,觉得此刻整个姿势于他而言可能不是很舒服,便稍稍调整了一下,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调整间,一个带血的平安符刚巧从周征的袖口里掉出来。这平安符看着有年头了,红色的穗子都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蒋锳下意识地抬手捡起来,拿在眼前左看右看,只隐隐瞧见上头绣着一个字,像“青”字又好像不是。

    他刚刚受了伤,血迹都沾在了这平安符上。

    平安符原本就是庇佑人,让人平安的。

    蒋锳想到这人也算是命运多舛,活得孤独而又寂寥,她希望他平安,实打实希望他能好。所以瞧了一眼那带血的平安符后,觉得很不吉利,皱了皱眉后,抬手将它扔进了一旁的济水河里。

    小巧的平安符顺着济水河的水缓缓往下流。

    蒋锳觉得自己今日也是累极了,一只手轻轻抚着身下冷得发抖失去意识的人的脊背安抚着他,另一只手垂下来,闭目休息。

    ……

    从京城到豫州,这一路,周芙和周妘走得并不算艰难。老皇帝还没有反应过来,所以他们身后也并没有追兵。

    但让周芙比较忧心的是,周妘已经好几日不曾讲话了。不仅不讲话,连米水也进的极少。

    张臣民的死讯刚传来的时候,她还存着一丝他还活着的心。

    可他们上路的第二日,张臣民已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梁各地,连乡野老农都知晓此事。

    既如此,那这消息便必然不是空穴来风。她起初不肯信,但后来也渐渐地信了这样的消息。信了后,吃的东西也就一日比一日少了。

    周芙看着忧心。

    却也不知该如何劝。

    每每想起张臣民,周芙觉得自己都能立刻哭出来。可她不敢在周妘的面前哭,所以干脆不在她面前提。但一个怀了身子的人吃那么少,这完全是撑不下去的,所以周芙暗地里让车夫驾车驾的慢些,她好在就近的客栈让周妘歇一歇。顺便去医馆买些安胎和养气血的药材,将这些药材磨成粉,偷偷放进周妘这吃上那么一两口的糕点里。

    “大郡主如今这个样子,瞧着真让人心疼。姑爷平日里素来最舍不得大郡主,倘若在天上瞧见大郡主这个样子,定是要难过的。”

    秋菊跟了周妘多年,此番跟着他们一道来了,瞧着周妘这样,背地里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泪。

    “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不要在阿姐面前提了。”周芙拿着药杵。一面在客栈的房间里磨药,一面叹气。

    秋菊“嗯”了一声,见周芙这几日都在磨药材,不免又多了句嘴,“小郡主,搁奴婢看,这两日一定要请大夫来替大郡主诊治诊治。这几日,白日里看大郡主,她是好好的,只是身子虚了些,但她夜里头时常一身虚汗到半夜,昨夜身子底下还淌了血。”

    秋菊提起这事儿,心就突突地跳。

    昨夜周妘疾言厉色让她不许把这事儿告诉周芙,可她毕竟服侍周妘这么多年了,自然一切都是真心为着周妘好的。倘若当真不开口,心里面又怎么过意得去。

    周芙脸色变了。

    两人正说话间,周妘抚着越发笨重的肚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这两日瘦了不少,原先饱满的面颊这两日有些凹陷,一双柔夷也不似先前那般白皙润泽。

    “阿姐…”

    周芙起身,示意秋菊退下去。

    周妘随意绾了个妇人的发髻便出门了,此刻瞧见周芙,第一句话便是,“芙儿,若你与宋裕也在一道数十年,他死了,你会怎么做?”

    周芙听周妘这么说,略微怔了怔。她会怎么做呢?如若上一世宋裕被车刑曝市的时候她知道,那她会怎么做呢?

    是陪着他一起去死?

    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太过残忍。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如果死在我前面,一定是希望我好好地活下去。“周芙轻声说。

    周妘点点头,似哭非笑地念了一遍这句“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同她成婚那么多载,她视作此生唯一的倚仗的人就这么先走了,她还怎么好好活下去。

    在漫长的想念中熬过剩下来漫长的一生么?周妘觉得绝望,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挥手拒绝了周芙的搀扶,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周芙不放心,又在她背后跟了两步。直到看见她走进房间,这才安下心来。可一扭头,余光刚好瞥见楼下,那一抹浓郁的紫色倩影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只见那紫衣女子头戴翟冠,妆容明艳。翟冠之上的东珠硕大而又吸睛,一瞧便知是皇室中人。

    梁容?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芙狐疑地停住脚步,目光盯住梁容,适逢梁容抬头往上看,两人四目相对,周芙从梁容那一双美眸里看到了滔天的恨意。

    “郡主,好久不见。”

    梁容朱唇动了动,对着周芙的方向灿然一笑。

    先太子的死跟周征和宋裕脱不了关系。

    周芙皱了皱眉,知道这是仇家上门了。

    这若是她一个人在这客栈,仇家上门也就上门了。可眼下姐姐也在,她还怀着孩子。

    周芙出于本能想着要护着周妘,所以从客房走下来,想坦率地问问梁容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妃此番来是想为太子找个说法?”周芙直言不讳。

    梁容闻言笑了,“如今东宫易主,太子的位置早就由万岁爷最喜欢的那个儿子坐了。郡主如今还称我为太子妃,岂不是故意折煞我?”

    “不曾,是你多想了。”

    “是么?”梁容挑挑眉,“我与太子夫妇二人在深宫待的素来艰难,多想也是正常的。可郡主殿下,您只因瞧见了在楼下喝茶的我,便过来问我是不是想找太子讨个说法,难道你就没有多想么,永安郡主?”

    梁容这一张嘴在世家子弟中一直都很出挑。

    周芙却无心同她打嘴仗,“那太子妃来难道不是为了替太子讨说法么?”

    “是,当然是。”

    梁容突然扬声,冷笑道,“周征是你的兄长,宋裕是你的心上人,永安郡主,你的至亲和至爱对待太子可是一点都没心慈手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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