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了些许晕黄的日光,但还是冷飕飕的,往年还能晒晒太阳,今年入冬后就没有暖和的日子。市场上的木炭,棉布一天比一天价贵,寒冬里不知有多少苦命人在盼着春日。

    江芷兰推开槿记糖铺的门帘,一阵抓耳的风铃声在头顶响起,她抬头一看,门上悬挂着一整串用彩色珠贝穿成的风铃,只要有人推开屋门便能响动。

    她忍不住抬手手撩拨了一下,才跨进门内,瞧见柜台内捧着书似乎看得格外认真的钟予槿,便悠悠地走近。

    午饭才过一刻钟,这个点人都吃饱喝足在家里烤着暖炉犯困,两个厨娘加上书画全都进了隔间歇着,钟予槿便拍着胸脯说是让她们睡去吧,这店有她看着。

    这才过了多久,她仰着脑袋,把书本贴在脸上也抗不住睡意,闭上眼睛任由昏沉沉的脑袋栽愣着。

    等江芷兰拿开她脸上的书时,便看见一张娇憨可爱的脸,瞌睡得不像样子,打趣道:“瞧瞧这个店主,客人都来了她还在这里呼呼大睡呢,也不怕贼进来顺走她的钱袋。”

    钟予槿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迷瞪着眼睛晕乎乎道:“贼,有贼吗?”

    睁大迷糊的眼睛后才看见江芷兰的脸,娇怨道,“你这一句话可把我吓死了。”

    江芷兰从头到脚围得严严实实,店里点得有暖炉,站了一会就热起来,取下白绒绒的的围脖,点起自己要吃的茶饮和点心。

    钟予槿将她请到靠窗户的隔间里,屋外刚好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灰褐色的树干直冲天际,枝干虬曲,夏日必定亭亭如华盖,不过钟予槿更在意它枝头上的槐花,可以用来蒸槐花糕吃。

    靠窗摆放的方桌,精致的圆凳上都放置了圆圆的软垫,本来是想着打造一个靠窗的贵妃榻,但现实是这店铺实在太小,为了隔出六个隔间,只能委屈一下。

    江芷兰坐在软和的座垫上,拨弄着花瓶里的花,方才进来她还好奇这腊月里怎么会有如此繁茂的玫瑰花。

    用手指碰了碰,花瓣上是毛绒绒的触感,才发觉这是用绒线做出来的,只是往常的绒线花毛毛躁躁,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瓶子里的玫瑰花瓣光滑平整,不见一根线头,怪不得能以假乱真。

    江芷兰抽出一朵仔细欣赏着,“你店里的花是自个做的吗?怎么这么精巧,我还以为是真的。”

    钟予槿端着掌盘进来,先将小暖炉放在桌上,回道:“我倒想做出来,可是天生一双毛燥燥的手,摆弄半天都不成样子。是我住的南街坊,那有一个专门做珠花的小娘子,手巧心思也巧,常常钻研出来各式各样的花样,这寒冬里哪里去找鲜花装饰,就从她那买了几朵插在瓶子里,没想到比真的还真。还有这凳子上的软垫,是我隔壁家的李婶缝制的,里面装得都是今年新采的棉花,坐着可舒坦了。”

    “小街巷里的手艺人个个都有些本领在身上的。”钟予槿忍不住感叹,新打造的铜锅还锃亮着,架在暖炉上,里面煮着白胖胖的糯米粉圆子,一盘盘精致的点心轮番摆上桌。

    等将餐食都排整齐,钟予槿给她倒了一杯桂花酒酿奶茶,“你今日怎么一人出来逛了。”

    往常陈家的二小姐陈莹向来和她形影不离,两家在一个坊里住,挨得也近,江家又喜欢结交世家贵族,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就此交好起来。

    江芷兰端起茶碗,白色的奶茶上还铺了一层茶绿色的粉末,用勺子一搅和,旋成一层层圆圈,上次她来喝过店里的仙草冻奶茶,当时就觉得这种搭配不仅新颖还好喝,没想到这次又有新口味的茶,轻轻抿上一口,先是清香茶香,紧接着便是浓烈的米酒和桂花酿香,后面才是浓厚的醇香奶味。

    她叹口气,“许是前些日子我们二人闹得太过了些,满城凑热闹,今日她就被她母亲关在家里,读书学琴去了,我呆在家里烦闷得很,便自己一人出来逛逛。”

    话虽是这么讲,深究起来,其实是陈家的人要避着她。这些天和陈莹的相处以及两家之间的来往,江芷兰敏觉地看出陈家是不屑于和商户们打交道的,偶尔碍于情面做做样子罢了,当不得真。

    可她自己看得清有什么用,江家从她祖父那一代就是要铁定心挤进这些世家高门,为此,江芷兰的大哥苦读十几载,也只是去外地做了个小县令,二哥不爱读书,却也被逼得整日郁郁寡欢,就连她自己也要在父母的安排下去和那些人交往,不愿意也要贴着脸上前凑。

    陈家自前朝便是高门望族,现在又是朝中重臣,这次回来一是迎娶林家女儿,二来顺道回乡彰显一下家族威风,等过完年就会回到中都,他们就再眼巴巴地攀附,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空。

    钟予槿看她的脸色猜出几分来,但也没戳破,只是怜爱江芷兰因为家族利益不得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有不如意的地方也要忍着,小女儿家的心事也不能拿出来说,只能藏着心中,任由苦意慢慢忘却。

    江芷兰用勺子搅和着奶绿色的奶茶,“可是啊,今天连个雪都不见,想赏雪都没处去。”

    钟予槿抬头望了望外面阴冷的天,安慰她道:“看这天,估计到夜里就下了,是攒着劲要下一场更大的雪呢,等明日早起就能看见上下一片素白的景了。”

    听她这么讲,江芷兰微微一笑,指着盘子里炸得膨胀起来的白色花朵,“这个花倒是好看,吃起来脆脆的,就是没什么味道。”

    “这能有什么味道,就是用春皮纸放在油锅里炸了炸,中间点缀了些玫瑰花酱和桂花酿,图个样式好看。”

    江芷兰笑着把这炸春皮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一口咬进去,果真就是个酥脆的口感,中间的花酱放了蜂蜜,甜丝丝的,别的也没什么奇特的地方。

    钟予槿将铜锅里煮好的糯米圆子捞出来,放入些红糖块和姜片熬煮,白滚滚的圆子被红糖浆染成红褐色,等收火时最好上面撒上些花生核桃碎。

    里的一小块炭火慢慢燃尽,钟予槿将铜锅里的红糖圆子小心翼翼地舀出来,“来吃碗如意果,保管你事事如意。”

    江芷兰夹了一颗咬下去,“吃着和汤圆一样黏黏的,但是有姜片和红糖的味道,胃里都暖和不少,这花生碎才是点睛之笔,嚼起来又酥又甜。”

    除此之外,桌上还摆放着一盘新烤出来的抹茶螺旋酥,一盘形态各异的的兔子面点。

    冬日里坐在有暖炉烘烤的隔间里,饮着香甜奶茶,吃着酥掉渣的点心,还有活灵活现的手工面点供人开心,何尝不是件美事。

    可是,江芷兰还是愁绪浮上心头,看着在旁边忙活的钟予槿,不由得回想起这些天她听见的种种传言。

    钟家大小姐先是父亲忽然逝去,又被族亲

    找了个由头赶出家门,沦落到街边摆摊,再被未来夫婿家退亲,这一番遭遇,换作旁人,早就活得不像个人样。

    “怎么了?”钟予槿见她眉头皱着,“你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愁眉不展的。”

    江芷兰担忧地注视着她,“阿槿姐姐,那个窦怀要和钟思敏定亲了。”

    钟予槿面不改色,平静地收拾着桌上的残渣,“过几日,他就要离开临州去中都了,估计是怕到时候生变故,早早定下也好放心。”

    她话音刚落,江芷兰猛然醒悟,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为这些事多虑,那些个凉薄之人怎么会扰乱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

    她心中愉悦,畅怀道,“阿槿姐姐,我现在可真羡慕你。”

    钟予槿嚼着红豆沙馅的面点,歪了歪脑袋问她,“嗯,羡慕什么?”

    江芷兰抿嘴笑了笑,没作声。

    当然是羡慕她能得一生自由,坦坦荡荡,能在别人奚落的声音里照旧活得漂亮,可以做自己想做得事,而自己却只能屈居在宅门里,行事都要看别人眼色,做不得主。

    晚上打烊回去时,路过谢宅,屋门紧闭,里面也黑压压一片。

    昨个路上遇见了小冉,她才知道谢有尘已经离开了临州。

    “槿姐姐,谢先生说是回中都探亲,估摸着今年就不回来过年了。哎呀等后天我们考完试就能放假,可算是没有人在我边上看着我写字了,往年谢先生监考,我们学堂的人都不敢乱动……”

    “就是奇怪,从前谢先生都是留在临州,从来没提过他在中都的亲人,怎么今年回去了。”

    钟予槿问道:“中都都是他什么亲人啊?”

    小冉想了想:“听人说他有个弟弟在京城。”

    钟予槿在谢家的宅门前站了一会儿,黑色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就只有屋檐下的两个灯笼还亮着光。

    她喃喃道,“怪冷清的。”

    她想起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和握着画轴的手,如玉般温润。

    钟予槿晃了晃脑袋,耳根发热,“我在想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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