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起了大雪,至晓未歇。
槿园大门悄悄打开,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留下了一串蜿蜒的足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善柔没有去送他们,而是搂着苍耳坐在廊下发呆。原本就是嫌宅子小才买的槿园,住进来还没两个月,热热闹闹的槿园便空了。
锦儿站在她身后,从紫槿手里接过披风披在她身上,“回屋吧,外面冷。”锦儿劝她。
“我再等等洪伯。”善柔望着门口。
从昨晚洪伯就带着人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锦儿说。
善柔沉默了,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明白,这只是她不想回房的借口罢了,她只是忽然觉得分外冷清。
锦儿没再劝她,只是陪她在廊下站着,直到洪伯遣人来报信儿,说苏老板一切如常,没有异动,她们两个才回去,已是冻得手脚冰冷。
紫槿替善柔将沾了寒气的披风脱下,扶着她坐在软榻上,用一条薄毯裹住她,又将一个热乎乎的鎏金手炉塞到她怀里,这才去给她倒了杯热茶过来。
“主子,夫人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着凉。”
善柔喝茶的手一顿,越发觉得槿园少了人气。
锦儿看出她的落寞,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江姑娘来信了。”
善柔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江寒要回来了。”
“让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她吩咐紫槿。
锦儿见她恢复了生气,知道自己晚一天给她这封信是对的,她那样一个爱热闹的性子,老天偏生让她变成了孤家寡人。
善柔郁郁寡欢没多久,便见到了言彧。
言彧身上似乎有种魔力,能让人眼中心里只有他。他们两个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次吵架,善柔心里没底,怕真的惹恼了他,其实他压根儿没有承诺过她什么,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自己这气生得很没道理,遂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言彧仍旧坐在偏僻的角落,不过几天未见,他似乎憔悴了很多,善柔猜测是营救孔邺的事进行得不顺利,想到已经布好的局,觉得是时候告诉他了。
善柔望着言彧纤白细净的手,觉得他们虽在宣纸上游刃有余,翻墙爬院的水平却不及那万分之一。
“要我帮你吗?”她装模作样地问。
“不需要。”言彧拒绝地干脆。
太干脆了,善柔听得愣了愣,感觉他们两个的关系一下变得疏远了。
他还在生气吗?这气性未免太大了吧?
善柔小心地觑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太过淡漠,这种表情只在他第一次过来时见过,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画师,孤傲又清冷。
是的,他从来就不是个温和的人,她以前觉得他温柔好揉搓的错觉到底来自哪里?
善柔在心里叹了口气,依然笑着说:“我既收了钱,事情必为你办成。”她是个最有诚信的商人。
“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其余的事不在盟约范围内。”言彧淡淡地道,“明日我将另一半酬劳给你。”
两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夏掌柜又特意提高了音量招呼客人,因此并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善柔诧异地望着他,他今天不对劲,话里话外急切地想要跟她划清界线。
“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是夏掌柜也不知道的吗?
言彧不语。
善柔站起身,在他身旁走了两圈,最终停在他身侧,垂眸打量着他,除了眼底有些许血丝,他和平时无异,仍旧鲜亮的白袍,一丝不苟的头发。
头发!
善柔抬眼望向他的发顶,那只紫檀簪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白玉簪。
那支紫檀木簪几乎代表了言彧本人,如今却不翼而飞了。
“你的簪子……”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言彧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见的一顿:“善老板管得未免太宽了。”
善老板?
他叫她善老板!
以前他都喊她柔儿的!
他们什么时候生疏至此了?
善柔认为自己应该沉得住气才对,她也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到,可是此刻看到他的脸,她忽然就撑不住,火冒三丈。
娟娘他们走了,这些天她心里本就不痛快,只是锦儿一直小意哄着才被抚平了些,眼下又被勾了起来。
“哼,言画师也不遑多让。”善柔冷冷哼了一声。
言彧终于肯抬头看她了,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以前每次见她都是言笑晏晏,善解人意。
他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掠过一丝恐慌。
“我?”他顿了顿,“我如何了?”语气依旧冷硬。
善柔想起过往种种,没好气地道:“我与谁多说了几句话,多笑了几分,又与你何干?”
这是他心底的隐秘,他从未对人言,她又是如何得知?
言彧的脸色几经变幻,热意慢慢涌了上来,眼角余光却在看到门口坐着的几个着青色短褐的男子时,脸色又一寸寸的变得苍白,眼底一道寒芒一闪而过。
“像你这种举止轻浮,水性扬花的女人,看见个男人便搔首弄姿行勾引之事,简直是女人之耻。”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听见了,大堂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全都震惊地望向这里。
这话直指善柔私德有亏伤风败俗,于女子名节是最重的诋毁之言,但凡是个普通女子被人如此指责是再无颜苟活于世的。
可善柔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死死盯住言彧,连连冷笑数声。她再如何机敏,如何长袖善舞,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这样骂她,更没想到骂她的竟还是自己心仪之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更如一柄利剑直刺入她的心脏,可笑她掏心掏肺地为他谋划,一腔情意竟喂了白眼狼。
她应该有上百句话来反驳他,她可以有上万句话来骂他,可是偏偏此刻,她竟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咬紧了嘴唇,直到嘴里渐渐溢出一股血腥味儿。
言彧站在她面前,眼看着她脸上的血色褪尽,身体不停地发抖,却一言不发,只是狠狠瞪着自己。
他的心里一阵巨痛,眼中一片深。他宁可她打他,骂他,也不想她这么忍着伤害自己。
但是她是那样骄傲倔强的女子,又怎会做出那般泼妇行径,只怕她……
言彧心思微动,刚想到什么,便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另一只手抓过衣摆,只听刺啦一道裂帛声,衣摆被匕首生生斩断。
“怪我从前瞎了眼,识人不明!今日我善柔在此立誓,我与言彧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再有往来,有如此布!”
她从未说过如此狠绝的话,没想到第一次说,竟是对他。
言彧望着她,她的表情决绝,眼底难掩失望。他如此辱她,她却连与他争辩都不屑,直接将他推进了无间地狱,不复生机,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冷漠转身,踩过飘落在地的衣角,身影慢慢消失在了酒楼门口。
善柔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些人,果然都会一个个的弃她而去。
突然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没想到柔顺如水的女人一旦狠起来便会变成冰刀雪剑,劈得人体无完肤。
大家齐齐打了个冷战,幸亏没有得罪她。
云客来温柔多情的老板娘善柔和温润如玉的言画师决裂了!
很快,这件事便在三合镇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
“夫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让您提防言画师,您偏不听……”
这些天紫槿恨不得生撕了言彧,却被善柔拘着,只能偷偷往竹园扔了好几块石头出气。
善柔正歪在榻上吃藏在窖里的新鲜果子,听到她又絮叨,扔了个果核砸她。
“紫槿,到底谁才是主子?”她故意沉下脸。
“您是主子,可是夫人说得对。”紫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善柔咬牙:“还嫌你家主子的脸丢得不够?”紧接着往榻上一倒,“哎呀,心好疼……”
紫槿撇撇嘴,还是急急忙忙边跑边嚷:“不好了!主子的心疼症又犯了!”
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中间簇拥着的还是上回二公主君泠派来的太医,太医看着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汗的善柔,面不改色地坐下,伸手开始把脉。像他这种见惯了生死的太医,不管面对任何病人都难以引起他心绪的波动了。太医又问了几句话,这才把手收回去,去桌前开了药方,又回到病榻前。
“姑娘身子虚,又急火攻心,需卧床静养,易进些温补滋养之物,忌食寒凉,亦不可大补,”太医对善柔说道,又想到二公主的叮嘱,又加了一句:“切忌情绪大起大落,万事请放宽心,须知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善柔虚弱地点头应了,让紫槿送他出门,待他们走得远了,她才松开手,锦儿忙上前检查她的后腰,那里已经一片青紫。
“你真下得了手!”锦儿手里拿着一瓶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缓缓将药膏揉开。
善柔擦擦额头的冷汗,松了口气,翻过身让锦儿把衣服下面的几个暖手炉拿走:“不这样怎么能骗得过火眼金睛的太医,但凡他在君泠面前犹豫半分,君泠都会起疑。”
锦儿将她后腰处的衣服拉好,又在她身后塞了个枕头,扶她倚好,这才坐到她面前,问:“你这样做值得吗?”
善柔垂眸,抚摸着袖口处的刺绣花纹,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即使没有他,我们若想全身而退也得百般筹谋,况且,”她的声音又充满的斗志,“我是个有良心的商人,名声不能毁在这最后一单生意上,以后等我们到了上京城就好了!”
锦儿心疼地望着她,虽然她扬起的小脸上带着笑,眼里却隐隐有泪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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