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就像是大脑神经中枢突然产生紊乱。
池薏怀疑自己的阅读功能出现了障碍,不然,为什么帖子里的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其中意思。
小方面露复杂,视线在白色药瓶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游走,心情更是百感交集。
要说难以置信吧,似乎也谈不上,仔细想想,其实在一些简单的接触中,还是能觅见一些痕迹。
揪心怜悯就更沾不着边儿,他跟程云澈还没那么熟。
小方就是单纯觉得可惜。
好好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大学生,模样好,性格好,人品好,样样都好,却偏偏摊上这么个病。
小方家里也有亲人精神心理出现过问题,对这块儿多多少少有些接触。
这类的疾病不同于其他病症,可以说,几乎不存在治好这一说。
它就像是一条躲在暗处的黑狗,哪怕短暂恢复正常,也紧紧尾随在身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跑出来咬你一口。
“这件事,你先不要跟其他人说。”过了不知道多久,池薏才终于找回声音。
这句话仿佛耗尽她极大力气,说完后,她身体紧绷着,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几不可查地小幅度轻轻颤抖。
“我知道,薏姐。”
小方忙应声保证,毕竟事关小程的隐私,他心里还算有数。
收了手机,小方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候了会儿。
初冬凌晨的街头,低气温还是很能唬人,没一会儿他就有些瑟瑟发抖。
见池薏不停出神发呆,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小方忍不住出声提醒:“那薏姐,没其他事儿,我就先回?”
声音一入耳,池薏忙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哦,好,再见。”可说的话依然敷衍,明显是不在状态。
小方忽然有些不放心:“薏姐,你没事吧?不然先上我家坐一会儿缓缓?我家没其他人……”
他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有点暧昧,急急刹车打住未完的话,脸颊也渐渐热了起来。
“不用,”池薏拿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摇头淡笑着拒绝,“可能是熬夜熬的。我没事,你先上去吧,外面齁冷。我吹会儿风散散,等下就回了,你不用管我。”
“那行吧,那我先走了,薏姐再见。”
小方还沉浸在他刚才鬼使神差脱口而出的邀请当中,有些尴尬也有些难为情,脸红得滴血,降不下温。
他这会儿不敢再表现出些什么,胡乱回上一句,逃也似的离开了。
池薏凌晨四点多才到的家。
慢悠悠的二十码开在路上,竟能几次差点撞上绿化带,开出五六里地才发现走反方向。
几经波折折腾到家,紧绷的神经才算终于能够松懈下来,她腿一软,差点跌倒在院里的廊亭前。
幸亏反应迅速,一把抓住了秋千架,身体趔趄几步,接着摔进了长椅里。
池薏躺在椅子上,随着秋千在空中荡啊荡。心脏像是被蜜蜂轻轻蛰了一下,初始不觉,等反应过来,一片细细麻麻的疼,伤口却了无踪影。
秋千在空中抛起的弧度越来越高,一直到失重的悸动盖过疼痛,心脏才终于好受了些。
可能是深夜里人的心理防线最低,也最容易被趁机击破。
药瓶的棱角硌在掌心,如一种警示,池薏突然产生了深深的后悔。
分手前的某次吵架中,她情绪崩溃到极点,也曾满脸不耐与鄙薄地“好心”劝程云澈去看看精神医生。
听到她的话,程云澈眼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睛里满满都是受伤,一副卑微可怜的惨样子,偏又故作逞强地坚持强调:“我没病。”
池薏也是气到昏头才会说这种话,可没想到,就这么一次,程云澈竟然记在了心里。
只是当时,他的“记在心里”,就是费尽心机采取各种手段,向她证明,是其他人有病,是这个世界有病,而他没病。
池薏被他的残忍手段吓到,更觉得恐惧,加速了离开的念头。
她没想到,那么固执偏激的程云澈,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愿睁开眼,竟然有一天,会主动去看医生。
明明他那么讨厌医院讨厌吃药……
池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愿意承认,程云澈是真的变了一个人。性格,处事方式,还有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似乎是当年的她最期待见到的事情,可为什么她现在却一点都不开心呢?
程云澈呢,变成这样,压抑自己的本性,努力去迎合这个世界,他开心吗?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晨昏交界处,一轮旭日刺破天边的流云,跃出地平线。
池薏一夜没睡,在初冬寒冷的院子里,从深夜一直躺到了天光大亮,却丝毫未感受到冷意。
直到眼睛被太阳光线刺痛,激出生理性泪水,从眼尾滑落缓缓没入发根中,她才恍恍惚惚感知到时间流逝。
这几个小时里,她想了很多。
自她从a市返程一直到现在,这一周发生的事情,走马灯般从眼前浮现。
朱颜口中的小仙男,温和有礼富有爱心。
永远最早来最晚走,浇花喂猫打扫卫生,从来任劳任怨,下班前会记得把所有灯关掉,把垃圾扔掉,锁好门窗。
总是默默做很多却从来不说。
那天的通话中,他的嗓子哑成那个样子,喊她“小池姐”。除了因为感冒,现在想想,多半也跟他需要不停为游客讲解展品有关。
再之后,小方帮她给全工作室人送咖啡,却不小心烫伤他的手。
他曾那么爱惜那双手,每天都要认真护理,只因她无意间夸过一次,觉得他的手很好看。
记得有那么一回,不知道是涂错了什么东西导致过敏,他手背起了很多小红点。两人约会,大夏天高温直逼四十二度,他带着双深色手套,竟也不嫌热。
池薏觉得奇怪,抢着要把他的手套摘下。
可程云澈却拼命护住,说什么都不想让她看,逼问到没办法,才委委屈屈地说出缘由:“太丑了,姐姐看了一定会嫌弃的,就该没那么爱我了。”
池薏真是哭笑不得。
可在小方的叙述里,程云澈却从未表露过对小方的埋怨和对那双手的特别在意。
再就是他因为对花粉过敏进了医院,她让小方给他连着送了四五天的提拉米苏:
展览大厅重逢,他主动打招呼示好,她却避之不及,他难过又失落;
在米其林餐厅吃饭时,她为他挡酒,他的反应却记不太清了,当时她似乎刻意没有留意;
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得知她在国外曾经恋爱过之后,他的平静反应……
一桩桩一幕幕,都似在印证她刚刚的结论,程云澈真的变了。
至于那些因对他过于熟悉而产生的疑云。
他为什么会选择来梅真工作室实习?是否知道她在这里?今晚他遗落在车座上的白色药品,究竟是不是故意演给她看的把戏?
……等等等等。
在此刻,忽然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大脑也懒得再去盘根究底。
池薏想,不管如何,她似乎都应该尝试着,以一种全新地态度去对待程云澈,接纳他这个新同事。
-
这个夜晚,同样的,程云澈也彻夜未睡。
他的私人医生姬斯,在池薏把他送到宿舍楼下的十分钟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开车把人给接走。
在踏进车内的一刹那,程云澈几乎是瞬间就换了个人。
剥离人前的温良伪装后,他近乎脱力地瘫倒在座椅上,整个人疲惫又虚弱。
如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他动作急迫地从储物盒里翻出药瓶,拧开药盖,倒出大半瓶的白色药片。
程云澈手不受控地抖动着,把药送进嘴里,喉咙滚动几下,直接生吞下去。
姬斯在旁边张了张嘴,还是放弃了阻拦的念头,他管不了。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程云澈吃完药后,凉凉讽刺一句:“我看就你这么个吃法,我得抓紧时间找好下家,毕竟眼前这只饭碗,有点朝不保夕。”
被他出言讽刺命短,程云澈也毫不在意,他对其他人的任何事都毫无兴趣,更无所谓关心。
如凌迟自虐一般,大脑主动地不停在眼前回忆闪现,在会所里发生的事情。
姐姐竟然画了其他男性的画,竟然在他们分手之后,和另外一个男性恋爱过……那个姓房的,他有没有牵过她的手,有没有吻过她的唇,有没有……
心脏疼得他透不过气,大脑头皮也要炸开。
无法忍受。
不能接受。
程云澈拼命地拿手掌去堵去挡他的耳朵,用力拍击脑袋。
他蜷缩在座椅上,如同在笼子里四处闷头乱撞的幼兽,双目猩红,浑身写满焦躁,恨不得自己聋掉瞎掉,脑子也坏掉。
那样就不会听到那句话,不会去想那些恶心的画面。
姬斯一边开车一边分神留意着后座,心底隐隐猜测,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他精神状态如此失控。
实际上,最近一段时间,在程云澈开始大量用药控制脾气后,姬斯就预料到,迟早会有濒临崩溃的这么一天。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的这么早,这还不到一个月。
服用治疗精神类的药物后,通常都会对病人的情绪内耗特别严重,尤其是程云澈这种,妄图克制脾气,在人前伪装成另一幅模样的,更是极其耗费精力。
姬斯给他用的药已经是副作用最轻的了,但明显的,还是能看出,他对药的依赖性越来越强,药对他的效果却相对越来越弱。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越压抑越反弹”。
无论是正常人还是病人,情绪发泄出来才会有利于身心健康,一味地闷在心里不去化解,一旦大脑承载负荷不了,会产生什么后果,姬斯暂时还不太敢想象。
到了家,一进门,程云澈鞋也顾不上脱,心急火燎地一路横冲直撞,闯进了理疗室。
姬斯准备好催眠道具,也跟着走了进去。
理疗室分外间和内间,中间用一面单向透视玻璃隔开,从外间看不到里间。
平时姬斯只能待在外间,只有过一次,程云澈沉浸在梦魇中不愿醒来,姬斯担心他大脑承受不了,打算推开玻璃,去用物理办法把他唤醒。
可玻璃才刚被打开半掌宽的缝隙,程云澈便突然从梦中醒来,拿东西砸向窗户,并冲外面嘶吼出一句:“滚。”
虽然只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姬斯还是看见了。
内间里的四周墙壁、天花板,全镶嵌雕刻满了一个女孩的画像。
在理疗床正上方,天花板正中央,那张最大幅的图片,创作者极尽所能以求逼真,用立体技术呈现。
女孩发丝凌乱,白皙的肌肤被汗水沾湿,泛着莹润的光泽,光滑不见毛孔,如吸饱水的鲜荔枝般诱人。
年轻,漂亮,且魅惑。
姬斯心里一咯噔,反应过来。
恐怕这才是程云澈最讳莫如深的秘辛。
隐秘不可言说,也不敢让任何人窥探,只能独自品尝,享受,以及自我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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