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独特的符号,不合言说的秘密词汇。
重新用那副她曾着迷上瘾过的嗓音吐露出来,传入耳内。
那股熟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攀附上身,沿着后脊椎骨一节一节向上攀爬,迅速窜到天灵盖。
池薏一直都觉得,程云澈说话时,持着一种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独特腔调。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词汇,从他唇舌间过一遍,看似也没怎么样,偏生就多了分说不上来的暧昧和狎昵。
再搭配上他故作无辜的委屈脸,杀伤力效果真是无敌。
可等她转过头,对上那张从眉宇间的气质,到神态表情,都过于陌生的脸。
奇怪的,那种浑身发软的无力和恐惧感又缓缓沉下去。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坦荡了。
平静地看过来,落在她脸上,干脆直接不带掩饰,却不会给人不适或被冒犯之感。
在他坦率的双眸里,池薏没找见爱慕又或说掠夺——那份病入膏肓的偏执痴迷,他曾经从不屑掩饰的原始欲望之火。
反倒说,池薏读出了偶然重遇多年未见亲友的惊喜与难以置信,以及拼命掩饰,却还是藏不住的忏悔和不安。
——那个执意一条道走到黑的恶魔,竟然也会懂得悔悟、承认错误?
这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却似乎又不得不信?
池薏说不上来。
心头仍残存着抹顾虑,疑云迟迟不敢散去。
男生高瘦挺直的背微微下挎,头也一点点矮下去。漆黑碎发没过眉眼,他语气失落又消沉。
“姐姐是还在怪我吗?”
池薏没吭声。
程云澈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苦涩一笑,而后自顾自摇了摇头,仿佛自问自答般剖白:“当初……对不起。我真的太混蛋了,姐姐不原谅我是对的……”
单薄的背脊彻底挎下去,颓丧,落寞,他孤零零站在楼梯口,如同被人遗弃的可怜流浪狗。
腹底的警惕并没完全消失。池薏抿了抿双唇,摆出看客的姿态,打定主意不予回应。
“那不打扰了,我先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姐……小池姐,你…请便。”
程云澈拖着步子,迟缓地走出了她的视线。
池薏知道他是在等她喊住他,但残忍地,她没有开口。
-
晚上的聚会共辗转了两个地方,从米其林餐厅到高级会所。
梅姐大方起来是真大方,逢年过节,从不吝啬花些小钱来收买人心。
池薏一晚上都不在状态,没吃多少东西,隐匿在角落里,几乎没开过口——好在今天的主场并不在她身上,梅姐把此次聚会的重点放在了迎新。
饭间,梅姐发表完开场致辞,十分豪迈地摆开分酒器,要给每人满上一壶。
池薏面前摆的白水。她倒不是故意摆架子不合群,而是真的酒量太差,人称“半杯倒”。
碍于易女士的业界地位,梅姐在这方面对她倒也从不强性要求。
转到程云澈面前,他忙起身歉意一笑,收起桌前的空杯,“真不好意思,梅姐,我不会喝酒。”
说完,过意不去地再度弓了弓身,一副职场新人不敢得罪上司的谦恭姿态。
梅姐方才自干三杯,这会儿酒劲冲脑,被一个小实习生当众拂了面,顿时有点下不来脸。
但她尚还能控制住脾气,绵里藏针地笑着提点一句:“年轻人怎么能不会喝酒?特别是男孩子,迟早都得学。我看还是喝一点,先探探酒量再说。”
说着伸手就要夺他的酒杯。
“真不行,我真喝不了。”程云澈一脸为难,却又不敢把酒杯抢回。
显然他的拒绝并不强势,也不够坚决,落在梅姐眼里,这就是半推半就的意思。
“在座都是你的前辈,按说就该绕桌轮一圈,不过,看在你小秦姐的面儿上,今儿先饶你一回,也不让你挨个敬了。这样,你先统一碰大家一杯,就当是祝大家元旦快乐。”
说着,压低瓶口满了一整盅的酒。
她手腕在空中一拐,动作浑然天成,强硬塞进他手中。
程云澈胳膊僵硬伸直,杯子举在半空中。
他身体向后撤半步,眉头不明显蹙起,很是犯难:“我真不能喝……”
无意间,他把字眼换成了“不能”,梅姐飞速抓住漏洞,“哦?为什么不能?”
程云澈被逼问到这地步,也没双眼巡视四周,向其他人求助。
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窘迫难堪地自曝其短,“我酒品不太好,喝了酒会耍酒疯,还是不在大家面前出洋相了。”
“耍酒疯?”梅姐下意识觉得他在故意找托词。
她用一双锐眼上下打量程云澈一圈——
男生高高瘦瘦,身形是少年独有的清隽,身上是浅粉色卫衣,灰白色运动裤。梅姐生平难得还是第一次见有男生能衬得起这么“少女”感的衣服,却又不沾半分娘炮气的。
来工作室快三周了,平日里只知道闷头干活。寡言少语的,从不会得罪人,任谁都能指挥得动,分明是再老实不过的老实人。
老实人耍酒疯?
根本怎么听也不像是能放在一起的词组。
梅姐不信他说的话,直接发号指令:“就一杯,大家都是自己人,论年纪你又是最小的,就算真出洋相,哥哥姐姐们也没人会笑话你。你要是不喝,就是不给梅姐面子。”
好话赖话全让她给说了。
一时间,程云澈就算想拒绝,也难找出理由。
-
池薏来得晚,只剩主座旁边有个座位,也没在意,直接坐了过去。这个位置正对着门口,程云澈在的那头。
她本意是不想多事去管七管八。自己心头现在都是一团乱麻,烦得头晕,真腾不出工夫操心其他人。
可眼睛耳朵却像是自己长了脚,控制不住地往对面那边跑。
不知不觉就把两人的话听了不少,越听越觉得心烦意乱。
程云澈说他酒品差这点倒是真的,至少她曾经就见识过不少次。
记得有一回,两人刚在一起差不多半个月,第一次出现矛盾,吵架闹冷战。
起因是因为她无意间发现,程云澈竟然背地里偷偷查阅她的手机——类似的案例,池薏在各大社交网站上见过不少,她自信能够顺利通关,让男朋友安安稳稳从手机里活着走出去。
池薏在意的点是,他竟然会做出这种“卑劣”的行径。
她是个领域感比较强的人,程云澈看她手机这件事,让她严重感觉到被冒犯,不被信任。
按下所有情绪不提,池薏走到他跟前,冷静地喊他名字:“程云澈,我们谈谈。”
她自认还算坦诚布公,也不兜圈子,直接表态:“我不喜欢别人翻我手机。”
程云澈坐在床边,掌心朝上托着手机,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目光无辜坦荡,脸上也没任何被捉到的慌张躲闪。
手机摊在她面前,大咧咧敞着屏幕。
池薏一眼认出,那是她和室友的聊天界面,内容是在讨论下学期要不要选造型学院顾云天大师的油画公开课。
池薏见他查的是跟女性友人的聊天,已经松了口气,又想着原就是她大一点,还是要多包容,慢慢教他。
免得闹太激烈,显得她小气。
于是柔和了语气,“手机还我,下不为例哦。”
程云澈皱了皱眉,似是不解,当着她的面,他将聊天记录上滑,定位在周一上午的记录上,指着晚上8点10分时的消息:“你说你周一晚上要复习期末考的知识点。”
池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可能是因为刚在一起,感情还比较黏糊,程云澈特别缠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想跟她待在一起,让人招架不住。
可池薏对学业又比较看重,想有更多独立空间,和同学一起互相改画、抽背课本。因而免不了常拿要复习来搪塞程云澈,堵他的嘴。
那晚,她原本确实是在画室画画,直到室友突然发消息给她,说学校那边有个画展活动,不对外开放,她从学长那里搞到两张票,问她要不要去。
池薏一犹豫,就跟着去了。又想着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没给程云澈说。
理清前因后果,她好脾气地重新又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那□□服上为什么会有酒味?”
……酒味?
池薏再一回想:“画展结束后,刚巧碰见院领导,打了个招呼。院里要招待几位国画大师,就顺道把我们两个喊上过去陪餐……衣服上可能沾了酒味,不过我俩没喝酒,你知道的,我喝不了酒。”
池薏自觉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可程云澈还是很伤心的样子,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姐姐,我不喜欢你陪那些臭男人吃饭,不喜欢他们看你的眼神……你以后只理我一个人,不要理其他人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卑微可怜,再加上一双被雾气浸湿的鹿眼,对视上去,天王阎罗来了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池薏是真的差一点点就心软。
可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狠下心肠,冷冷问他:“如果我答应了你,是不是接下来,我选男导师的课,跟男同学一起上课,你也不许?”
当年的池薏还是太单纯了,以为程云澈是因为雄性的独占欲,之后她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抗拒她身边出现任何活的生物,哪怕是猫狗这些宠物也不行。
程云澈低着头没吭声,明显就是默认的意思。
池薏也来了气,当晚直接从回了学校。
两人开始冷战。
程云澈回高中学校领档案,班上同学约着在校门口的小吃街吃了顿烧烤,他罕见合群,也跟着去了。
桌上,男生们点了一堆的啤酒。程云澈胡乱接过一罐,冰雾沾上他细白的指尖,汩汩冒着冷气,一看就是从冰柜里刚取出来的。
程云澈也不管,拉开易拉环,直接仰脖一口闷。
连着喝了四罐,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发呆,谁也不理。直到散场,大家准备付款离开,他还是不乐意走。
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
池薏那天刚好有事从那儿路过,先是看见熟悉的身影,继而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连忙赶过去。
她过去时,有个女孩正半蹲在程云澈面前,轻声细语地哄他:“程云澈,你是不是不开心啊?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传说中……”
招数施展了一个又一个,可程云澈只是目光放空落在远处,半个笑话也没听进耳朵。
女孩焦急得快要哭出来。
池薏站在旁边等了会儿。
一个男生过来跟她招呼,喊了声姐,池薏觉得他眼熟,也就接了句腔。
话才刚说了两个字,方才还正扮演木头人的程云澈,忽然歘地一下站了起来。
死死盯着她,红唇抿着,一言不发,活像只犯了倔的小牛犊。
众目睽睽之下,池薏觉得尴尬,只好忙把他给领走。
人前,程云澈倒还算听话。可等离开小吃街,倔劲儿一犯,他闷头执意非要去学校后边那片荒树林。
树林旁边是伊河,他也不管脚下有没有路,脚不带停地就要往河边去。
“你到底要去哪儿?”
池薏今天穿的鞋后面带跟,走不远路,很快就追不上他的速度,气喘吁吁站在他身后,也有点着脑。
硬邦邦的两个字甩过来:“跳河。”
差点把她给气笑。
“那行,你跳吧,我回去了。”池薏说着,真就不管不顾转身离开。
她走得慢,支着双耳,默默听身后动静。果然,还没走出五米,便有脚步跟了上来。
夏天河边很凉快,慵懒的晚风拂在脸上,倒还挺舒服。
这边地儿偏,附近建了好几个高中,正是晚自习下课时间,河道上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无忧无虑。
池薏慢悠悠散着步,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动静。
透着夜色望过去,树林遮掩处,竟然有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在接吻。
她尴尬地挠挠脸,赶紧掉头往回走。
程云澈站在她身后挡住道,堵在那儿不动,正低头拿着手机在捣鼓什么。
池薏随意瞟过去一眼,震惊地发现,程云澈居然拍了那对学生接吻的照片,而且看架势,正打算给学校教务处发邮件举报。
“……”池薏惊呆了。
完全理解不了程云澈的脑回路。
“你这是干嘛?”她忙把他拽到一边,低声轻斥。
程云澈无辜地眨眨眼:“举报。”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你闲得慌啊,跟人无冤无仇的,举报干什么?”
程云澈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编辑邮件。
“有仇。”
“什么仇?”
“碍我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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