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日的一场绵绵秋雨,让秋意更浓……

    好不容易放晴了。御花园,雁过留声,层林尽染,别有洞天的景致让人流连驻足。王瑕缓缓踱步,身后婢女小鱼儿紧跟着。走到湖边,她停住。毫无波澜的湖水如平镜,只艳阳天上终于露出的日光铺满湖面,波光粼粼。

    花开无痕,一抹留香,心事如花,随风飘摇,叶飘落,诉说着冷寂与孤独。接连几日,发生在王瑕身边之事应接不暇,让她后知后觉……

    那日回府是因收到贺婉容书信央她一聚,有要事商量,可怎么也没料到,竟看到母亲对父亲那番的熟视无睹,而父亲除了匆匆见她一面后一直也未现身,后来才得知父亲和母亲早些起了争执,那之后父亲便整日留宿在音然的岚月阁里而这一切缘由皆因她那日被劫一事而起。母亲从未有过的黯然神伤让她难过,就是父亲上战场打仗临行前母亲眼里都没有过那样无尽的落寞痛楚,还有胡姬、他和她……愁绪像风,无处不飘荡,王瑕定定的看着不远处,花香醉满地,花落无人陪,月圆无痕,心事缠心头……

    竹林里,有双眼自她出现在这里,便一直追随着她的影……

    那人便是扶苏,他今日前去雎雍宫探望郑妃,当看到为自己月底婚事大动干戈又喜悦至极的郑妃,经她着手的每件事都细致入微,甚至于他的婚服都是她亲手画了样式,一针一线绘制绣缝好了的……他一时说不出的感觉,不愿扫了她的兴,待在雎雍宫三四个时辰,他始终是笑颜满开,直到陪着郑妃用了午膳后才离开,途径御花园,抬眼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和她的婢女一前一后跨进了林中。

    只是……如今,他也只能这样远远观望她,看她流目四盼,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也看到了她的恍然失神和无措孤寂……那诸多的烦心事难道还缠着她不放吗?扶苏不禁揉了揉眉心,他和她,到底还是如同陌路人,似乎谁也不能替谁分担什么了!心疼中难掩的苦涩溢出……

    “公子,卑职已安排好了,我们即刻就可以出发了。”章邯奔来。

    “公子!公子……”

    章邯叫了他几声,看他直视远方,深情款款,却纹丝未动,顺着视线望去,看到了水天一线之间的那道绰约风姿!立即闭了嘴。

    “走吧!”

    扶苏似有若无的回应一声,从章邯身侧离开,径直向秦宫东门走去。

    章邯紧跟着扶苏,扭头又回望了对面,只见远处那抹靓影亦渐渐走远……

    ……

    这日,望夷宫里一处小花园,是满园秋色关不住了,争相开放的万寿菊和美人蕉似乎拼了命的在媲美,遍布了角角落落……一旁的石亭,矮矮的石案上搁着一个托盘,只不过放在上面的东西被一块红布盖住了。

    王瑕神色复杂的看了眼那块红布,又看了眼鲜花丛,弯身嗅了嗅丛中仅几珠的紫茉莉,香气弥漫,却又与众不同,清新淡雅,而又不失幽远沉静……

    亭外窸窣的脚步声渐近了,她刚起身就被身后一双结实的臂膀拥住,惊了的那一瞬后猛然醒悟那人是谁。

    “你要做什么?”王瑕眉头轻蹙。

    “我能做什么?”胡亥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只想这样抱着你!”

    怕他肩头刚刚愈合的伤口再裂开,王瑕未敢挣扎,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拥在怀中。

    片刻的静默后。

    “听闻你射箭了得?”

    “嗯?你怎知晓?”胡亥下颔抵在她肩头,正兴趣盎然的赏着满园花色。

    “听于庚提起过。”

    “小的时候武官教我的第一门技艺便是射弩,他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他教的认真,我也学的刻苦。”

    “噢!原来如此!”王瑕没料到他还有这么不为人知勤奋的一面。

    “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胡亥微微扭头,气息扑在她的侧脸,令王瑕有些不自在,轻拉开他的双手,回身:

    “你既对□□如此熟悉,能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胡亥负手而立,饶有意味的盯着她,自他受伤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连对他说话都是如此轻声细语,有商有量的,心中更雀跃:

    “说吧!”

    “这个……你见过吗?”

    王瑕将盘中红布拉开,里面放着的是那把断裂的三棱形质镞,那原来沾染在上面的血迹已被擦干净,断裂处也做了处理,除了陈旧些其他的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胡亥诧异的看了眼她:

    “你为何对□□如此痴迷……”

    想起她自频阳回咸阳城后便央他查询有关□□的书籍,怎么此时又提起这桩事来。

    “我……我也想学射箭……这不同类别的□□自然也是想多了解一下的。”王瑕轻轻吐出。

    胡亥听她如是说,嘴角一勾,拿起那质镞,细细的看着:

    “这三棱形质镞倒是很常见,可这把……貌似与我所射之驽又有不同……”

    “何处不同?”王瑕的心立即提起来。

    “这弩首长不到一尺,重不到二两,乃大型三棱镞,不过此镞数量相对较少,多为军营强弩所用。”胡亥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质镞,摩挲着。

    “噢!”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渐渐放了下来,实则,她在应证一些事情,自打知道胡亥会射箭,且箭术相当不错,心里揣着的疑虑就一直存在,她在害怕,害怕某些事的发生,扶苏躲过几次致命的射杀,都是这三棱形质镞所为……直到听他刚刚那一番话语,她确定了,此事无关他!顿觉压在心头的沉重轻了不少。只是,既不是他所为那又会是谁呢?一想到暗处那人亦可能还会有所动静,她不禁又皱起了眉头,心中胆颤,这质镞究竟是何人带出了军营……

    “在想什么?”胡亥看她愣神,表情凝重又恐慌。

    “噢!没……没什么!”王瑕忙摇头,淡然一笑。

    “你莫担忧!静安寺遇险一事我已查出些眉目了!”胡亥以为她在念那事。

    “什么?”王瑕没想到他竟这么快查出些什么了。

    “我已让侍卫提审了那日寺后的小和尚,后山有金雕猛禽之事纯属有人造谣,那小和尚已经将口述给他的那人的模样详细描述出来,待画师描摹出来,相信不过几日,便能将此人揪出来。”

    “你……你大可不必……为我如此上心!”

    看他定定望着自己,一时半霎的难言,忙让她低垂下头,他伤着还不忘派人彻查此事,而就在刚刚,她还在怀疑他,这让她满心愧疚不已。

    胡亥听她这样一句生分的话出口,再看她变了的神色,怒意突然恒生:

    “怎么,只允我大哥对你的事上心,我就不可以吗?”将手中质镞猛的重放在石案上。

    王瑕一惊,抬头:

    “你在说什么?”

    “他一直也在追查你的事,你不会不知晓吧?”胡亥眼神突变的凌厉,连眼角都是一丝不屑。

    听他提起这茬儿,王瑕不由想起那日她昏倒前扶苏的心急如焚和暴跳如雷可是,那时的他不应该是为了他怀中人而焦灼吗!幕幕重现那一刻,她在他心里,算得了什么呢?

    “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王瑕冷冷的一声,失了那份温婉,当即芒寒色正,转身将质镞放进盘里,唤来小鱼儿收拾了那托盘,转身即走,又顿足:

    “不论如何,还是要谢你为我如此……上心。”

    谢他……

    胡亥嗤鼻,眼睁睁看她走远,却未再动,怎的刚有的温情刹那间变成冰点,好似他俩之间,但凡介入了那人,所有的事就都变了……

    摸着有些发痛的肩头,闭眼,再睁眼,眼前这一片花丛,已然没了刚刚那幕的缤纷炫目……

    ……

    赶往御林苑的林荫道上。

    “公子,十八皇子也在暗查静安寺之事,卑职昨日听闻那后院小和尚将谣言者供述了出来,十八皇子已派最好的画师进都,待歹徒肖像画好,那寻起来可就方便的多了。”章邯策马,对一旁的扶苏禀道。

    “是么,如果在这么短时间内可以顺理成章的就让他查到,父王那里也就不会至今依旧毫无波澜。”扶苏眼里沉寂却胸有成竹。

    “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如此!”章邯有些不相信。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查出了什么?”扶苏双目灼灼。

    章邯突然想起晌午扶苏湖边的爱怜无比:

    “公子,卑职有一事要禀。”

    “说!”

    “十八皇子的夫人……不久前只身一人去了咸阳城外几十里远的一个偏僻小镇。”

    扶苏拉缰绳的手一顿:

    “她跑去那里做什么?”

    “卑职问过了,她此行是为寻匠师修复十八皇子的断剑。”

    “断剑?是那……泰阿剑?”

    扶苏忆起那日后山胡亥为护王瑕躲过的那一剑,却被那头目将父王赠与他的泰阿剑砍断了两半。

    “是!”

    “只她一人?”

    “还有十八皇子身边的一名精卫和婢女。”

    扶苏心中一定,看来,她在胡亥心中,已然十分重要,他愿护她,而她也欣然接受,便也是极好的,只要她安好,他罢!或他也罢!都已无所谓了。

    “天黑之前务必赶到校场!驾——”

    扶苏扬鞭,一个用力,马儿呼啸一声,风驰电掣而过。

    章邯还一脸呆懵,没琢磨透湖畔他明明对那人牵挂的神色,此时怎么就成了至若惘然……不过没他细想的功夫,看着离他几丈远的扶苏,双腿猛然一夹,跟了上去。

    ……

    甘泉宫。

    胡姬斜卧在躺椅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捧着竹简,正目不转睛的读着,阳光透过窗外的缝隙钻了进来,洒在她身上,却是淡然如水……

    嬴政走进去的一刹那,便看到了这样文过饰非的人儿,仿若又将他拉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对他,依然如从,冷艳风华。

    听到渐进的脚步声,胡姬漠然未动,只是定定的翻了一页书册。

    “奴婢叩见陛下!”满屋的女婢跪了一地。

    胡姬旁若无人的样子。

    嬴政手一挥,屋内婢女立即撤了出去。

    “寡人不信你会听不出寡人的脚步声?”嬴政语气温和却略显急躁,她居然对他,无动于衷。

    胡姬这才缓缓起身,放下手中书册,对他轻揖:

    “妾身见过陛下!”

    “半月未见寡人,你……难道不惦念寡人么?”嬴政生冷极了的质问。

    “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与陛下而言,妾身亦无足轻重,且也不愿惊扰了陛下清净。”胡姬垂头低语。

    嬴政耐着性子,食指抬起她的下颔,捏在指间,逼她看向自己:

    “是么?是不愿惊扰寡人?还是压根就不想见寡人?”

    胡姬的眸底腾升一丝冷意,轻扭头,抽离了他捏着的下颔的手,漠然向一旁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被嬴政一把拽过来,双手紧紧钳制住她肩臂:

    “你究竟是为何意?”

    被他双手攥的紧,阵痛袭来,胡姬却轻笑,不答。

    那故意挑起的一丝震怒令嬴政热血沸腾:

    “怎么?你还忘不了他?”

    胡姬嘴角勾起,定定看着他:

    “陛下以为呢?”

    “哼,早知如此,寡人当年就该杀了他!彻底断了你念想。”嬴政冰冷的语气如寒冬腊月的风,刺骨的让人生疼。

    胡姬看向嬴政,语气突然凌厉起来:

    “是,当初你就该把我和他一同赐死!也好过我这些年醉生梦死,兴味索然的活着!”

    嬴政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了,你竟还这般放不下这件事?”

    胡姬眼里的寒光似是要把他射穿,从未见过瞋目切齿的她,只是此时此刻,帝王的威严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即便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嬴政勃然变色,宽袖一伸,指着天地:

    “想让他死,还不容易吗?寡人就是要让你知晓,这天下,无人能阻拦寡人任何的一个决断。”

    “嬴政,你若敢,不日你便可见到我的全尸——”胡姬一时怒口制止,他绝对是说到做到,而她也必不会苟且偷安。

    “这世间……也就你敢直呼寡人名讳!”

    嬴政心中的那团火熊熊燃烧,慕然间扼住她的脖颈,眼里迸发的妒意快要把他自己燃了:

    “不要挑战寡人的耐性,更不要仗着寡人爱你疼你,这辈子没办法拒绝你……杀他,寡人……易如反掌!”

    胡姬瞪圆了的双眼,只一口气吊着,下一秒,嬴政的手松了,呼吸瞬间舒畅,她起伏的胸膛大口喘着气。

    “好好在你的宫里呆着,没有寡人口谕,你那儿也不能去,否则……保不准寡人哪天来了兴致,邀他来寡人的秦宫里坐一坐。”

    嬴政背对着胡姬,撂下冷冷的一句警醒,冲冠一怒,大步离开。

    胡姬心力交瘁,整个人跪伏在了地上,此时才肯让泪水泄出,两日前发生的那一幕浮现在泪眼迷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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