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微亮,贺婉容如约赶至公子府,看到扶苏与章邯并肩而行向外走,不由得勾起唇角
扶苏远远看向马上的贺婉容时不觉一惊,没料想她一身蓝袍男儿装扮竟和王瑕一个模子,不由想起九江畔第一次见到她时亦是如此一身衣袍……这姊妹俩身形侧影乍看上去是毫无二致,不过,如果细看,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之处,贺婉容生性文静,即使一身男儿装也难掩她自身散发着的温文尔雅、秀丽端庄的恬美;而王瑕却实实是那种灵动的有些俏皮和坦率的俊美……扶苏心里一时波动交集,却不着痕迹的牵过下人递过来的缰绳,跃上了马背。
“见过公子,婉容按您要求将所选布料如数带来了。”贺婉容指了指马背上那几匹布。
“辛苦了!”扶苏颔首,致谢,回头:
“章邯,将布匹放你马上。”
章邯立即会意,把贺婉容身后的几匹布取下放到自己马上。
随后三人策马,驶向东门……
望夷宫。
一连几日,王瑕并未见着胡亥,看来,他果真是说到做到……不过如此也好,正好图个清静,也省的再庸人自扰。
她正对镜梳妆,手中的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着泻下的墨发,只是有些事又钻进来……脑海里闪现出那日在碧海阁中的情景。
几天前她本是应邀与众位娘娘们去兰池宫游湖去的,却不料途径碧海阁时竟意外遇见了双眼瞎盲的高渐离,原来,他一直被秦王关押在此处。此刻的他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翩翩公子了,几日不见似乎苍老了许多,那双被白布蒙着的双眼在她眼前突兀至极,直到亲眼看到了,王瑕才又有了生生的恨意,她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伴在高渐离两侧的侍从也停住了。王瑕定定看着他:
“先生,我尊称你一声先生是因为你曾救过我,救命之恩王瑕不会相忘。可你怎的步步为营,如此利用公子去接近秦王?”
“哦!是你呀!夫人!”高渐离听出了她的声音,居然一声轻笑。
“你还没有回答我……”
王瑕听他称自己为“夫人”心中更气恼,若不是当初扶苏委以重任与他,而他被胡亥灌醉酒耽搁了去宫里的行程,也许此刻她早已入住了公子府而不是这深宫冷苑……终究他们是错付了,还因此让扶苏陷入两难之境,不承想,他接近扶苏竟是为了报亡国家仇恨……
“夫人,听在下一句劝,有些事是早就注定了的,任谁也更改不了的,夫人与如今的夫君的姻缘乃是天定,秦国的大公子呵呵,一切都是徒劳。”高渐离语气郑重。
“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想听的不是这些!”王瑕看他答非所问,语气怒憎。
“看来夫人还是不明白,你以为在下早见到郑夫人一天,你与大公子便可径情直遂吗!哼,别痴心妄想!”高渐离神色一变。
王瑕听他如此说,不觉震撼:
“你此话何意?”
“你和大公子……此生注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从漫川镇上他抛下你,胡亥又恰巧出现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这一切…………”高渐离言辞凿凿。
“你胡说!”听他越说越离谱,王瑕气急。
“胡亥有意醉酒灌我这事不假,不过,我也才知晓如今这一切全都是拜你们那个高高在上的……秦王嬴政所赐,这世间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以轻而易举的操纵每个人的命运,他连自己最疼的亲生女儿都能赐给你的爷爷,更何况是你呢……”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
王瑕大惊失色,大婚前是他亲口告诉她,胡亥故意灌醉酒致他耽搁了进宫禀报的时辰,此刻他口中怎又成了秦王,不,不可能的……她不愿相信。此时,他明明蒙着白布,可她好像能透过那白布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鄙夷不屑。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奉劝夫人忘了该忘之人,好好做你的十八皇妃,万事皆大吉,否则……”
震惊之余,只听“啪”的一声,高渐离的脸颊上一个明显的红印:
“……这一巴掌,是你欠公子的。”王瑕恨恨的看他一眼,愤慨离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身后传来高渐离自顾自震耳欲聋的高歌……王瑕眉头微蹙,脚下走的更快了……
“夫人!”婢女小鱼儿突然的一声打断了王瑕的思绪,她回头:
“怎么了?”
“这是吐蕃进宫的新鲜果子,你尝尝……”
“哦!”想了想,还是问到:
“公子这几日去了哪里……”
小鱼儿难得听她主动问起主子,心里欢愉:
“回夫人,主子前个儿就去了御林苑,和陛下打了许多猎物,今儿一大早已经回宫,这会儿应该还在蕲年殿陪陛下。”
“哦……”眼里依旧淡淡:
“替我梳妆吧,一会儿去趟甘泉宫,把这新鲜果子洗一盘带去给母妃。”
“诺,夫人。”
……
来这甘泉宫无数次了,日复一日,王瑕对胡姬也越发亲近,也是,偌大的秦宫,平日里对她呵护备至、嘘寒问暖的也就只有胡姬了,虽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疼爱,可时间一长,这深宫中的点点亲情就显得尤为可贵。时间流逝,王瑕已然将她当做自己的母亲一般恭敬,毕竟胡姬是这宫里唯一能护着她的人了。可今日胡姬却吩咐她在后院一个侧殿内侯着,听婢女们说,那是胡妃娘娘从来都不让人踏进的禁区,连陛下和公子都不曾知晓的。
王瑕推开门,小鱼儿并未跟进来,只静静守在殿门外。她绕过一处屏风,继续往里走,居然是别有洞天,走到尽头,顶到屋梁处的一排书架自动分开,被两侧打开,直面望去,一处似与书房的屋子,却是极为素雅,仅一张紫檀软木长矮案,上面铺着文房四宝,好像再无其他陈设了。
王瑕左右望了望,并未见到胡姬,不过既然让她在此等候,想必一定是有其缘故的,而且对自己应该是毫不避讳的,索性抬了脚,径直跨了进去……
站在屋内正中央,不禁意的一扭头,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她,画中竟是一个负手而立的极美的男人,再近一些,才看清这画是一针一线绣在上面的,以白麻布为底衬,色块分明,纹理清晰,尤其是男人眉目间的热忱的缕缕情丝就那样露骨的从布上跃出来,看的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了。画下方的案几上,有把泛着蓝光的锋利无比宝剑,王瑕好奇,欲要去抚触……
“那是挚情之剑——名曰‘陌日’。”身后胡姬的柔柔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
王瑕立即回身,轻轻一揖:
“瑕儿见过母妃!”
“嗯,等久了吧!”胡姬看王瑕的神情似乎一直如此,淡淡的微笑,又夹杂着些许宠溺。
“没有,瑕儿也是刚到。”
看胡姬盯着那副画的神情很特别,王瑕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
“母妃,这画中的男子是谁?”
“他……是我一生曾挚爱过的男子。”胡姬伸手去触摸男人的脸庞,一寸寸抚过……无限深情一览无余。
王瑕怔住,这……让她始料不及,胡姬竟敢在秦宫中密藏着自己爱人的画幅这么多年,这若是被秦王知晓,岂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张口刚想问。
“我同他都是赵国人,你情我愿早早便定了亲,本打算秋收过后就要成亲的,可是谁想那年竟遇到了百年难遇的蝗灾,旱灾使农产绝收,田园荒芜,饿殍载途,白骨盈野,赵国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他领着我想要逃出赵国另谋出路,于是,我们一路向西,不觉中就到了秦界,还好,他有打铁铸剑的手艺,跟着那匠工也能勉强维持生计,他心疼我,不忍我出去再受苦做事,央我留在家中,自己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我哪能忍心他如此劳累呢?就偷偷接了些村里的女红,开始做刺绣,渐渐的也赚了不少,时不时也能贴补家用了,日子过得倒也不那么拘谨了……他知道后,却也没再勉强我歇下来……”胡姬眼角溢出浓浓的幸福。
“后来呢?”王瑕听得入迷。
“后来,我刺绣的手艺在那一方小有了名气,来找我做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铸剑技艺也越发炉火纯青,咸阳城里许多达官贵人都来此央他铸剑……”
“如此,不是挺好的吗?那为什么……你们会分开?”王瑕愈发好奇,问完才悔悟到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那个秦王的出现吗?突然心跟着一揪。
“因为……因为嬴政……”胡姬语气突然冷了下来,面上失了刚才的红晕。
“如果一开始没有遇见他,也许我们就如此恩爱平淡一生,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让我再遇见他……”胡姬呼吸变得急促,微微簇着的眉头,好似不愿再回忆过往。
王瑕贴近她,轻轻握住她的手:
“母妃,都过去了……”
“这世间有些事可以过得去,可有些事搁在心里却永远也过不去,比如掠夺而来的爱,怎么可能过得去?”胡姬鼻尖一红。
“是嬴政,他拆散了我们……他用生杀大权威胁他放弃我……他被逼无奈,最终选择离开我……”胡姬闭紧双眼,好似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可我怎甘愿呢?我偷听到嬴政的谈话,才得知他又回了赵国,我便趁机在回秦宫的途中悄悄溜走,沿着那条我们当初逃出赵国的最隐秘的小路又逃往赵国……”
“可是,母妃……您最终还是回到了秦宫?”
“是,回去的路上,两天了我滴水未沾,身无分文,到了赵国才发现,蝗灾变本加厉,所到之处根本就见不到人……他在哪儿啊?我一无所知……”胡姬叹了口气:
“人啊!永远都想不到下一刻会遇到什么?我因为几日未食,毫无气力,再加之心中希望猛然破灭,整个人疲惫至极,居然大病了一场……”
“母妃……”王瑕心中难言的痛楚。
胡姬反手抚上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也许是天不亡我吧,我遇见了王翦老将军。”
“什么?爷爷??”王瑕不可思议。
“就在我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孤零零一人靠在赵国城门外那杨树下时,王老将军出现了……后来我才知晓当时奉命送我回秦宫路上的将领正是老将军,因我偷偷溜掉,将军因此被嬴政重罚,后来他便请命来赵国寻我,是他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胡姬满眼的敬仰。
“老将军救了我我自是感激涕零,可当知晓老将军在赶往赵国的路上也救了我的心爱之人,我不可思议,可……可我明白,自老将军找到我的那一刻,我就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了……是老将军的一番语重心长,我才愿慢慢接受这变局。只要他……都好,我心意已了……”
“居然是爷爷救了您?那这把剑便是他留给你的?”王瑕望着盈盈蓝色的长剑。
“当年他铸了两把剑,一把‘陌日’,还有一把叫‘挚月’。”
“母妃是说,他为你们亲手铸了这剑?”
“他曾告诉我,陌日、挚月是两把连体剑,寓意我们不会分开。陌日是雄剑,挚月是雌剑。陌日是丈夫,挚月是妻子。陌日很勤劳,挚月很温柔……”
说着说着,胡姬眼眶红了……
王瑕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是用这样的方式把彼此留在身边,说好的一辈子不分开,却是如此落魄的结局。陡然间,心中隐隐作痛的难过,原来……是这般蚀骨……扶苏……
“这么多年过去了,宫廷的生活我早已厌倦了,虽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于我而言,这些永远替代不了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那平淡如水的日子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可惜,嬴政……他给不了我……”最后一句几乎是呢喃,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罢。
“母妃……您说的这些,瑕儿都明白。”想到了扶苏,王瑕的心再一次跌落,原来,她和胡姬,竟是天涯沦落人啊!
“不,你不明白……”胡姬转身,郑重的看向她:
“母妃不希望你重蹈覆辙,步入我的后尘……”
王瑕呆住,没想到她竟在劝自己……
“瑕儿,良禽择木而栖,世间之事不如愿,定然是因为它有另外的使命要你去做,万不可死守一方,否则,你永远都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懂吗?”
“母妃是让我忘了心中人接受胡亥吗?那……母妃您呢?你挂着他的画像这么多年,心中可是彻底忘却了?”王瑕突然明白她话中用意,看着胡姬,眼光凛冽,不答责问。
胡姬淡然一笑:
“母妃即让你来此,就是要告诉你,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人,那些事……都不足为重了……”胡姬说着一把扯下那副画,随手拿起案上的宫灯,去了灯罩,将火芯对着画卷一角,火势顺势燎原,下一秒就扔进下面的火盆里。
“母妃……你……你这是何苦?”王瑕震撼不已。
“我们……陷在情念的漩涡里太久了,得赶紧出来了……”胡姬盯着盆里渐变的黑色碎屑,男人那双痴情的眼一点点在她面前燃尽消失……她眸中的火苗越发猛烈,像是要把她燃烧了去。
一旁,王瑕起伏不定的心绪,尘缘从来都是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难道这就是所有人最终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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