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回咸阳城的路上颠簸着,王瑕一路上望着帘外,不语;对面的胡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几月前漫川返频阳时他就坐在她对面,她也是这么一身男装,他思忖揣度她的内心,却怎么也看不清,哪会想到彼时她已有了心爱之人,而这人竟还是他大哥……但一切来的太仓促,让人猝不及防的不只是他们,还有他……因此,他从不悔自己对她的执念,即便是横刀夺爱所又怎样,终有一日他会让她走进他的心里。
“不想知晓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吗?”突然空气里传来一声。
“重要吗?”王瑕淡淡的说,并未看他。
“当然重要,我来此是寻回我未来的夫人。”胡亥打开折扇轻摇。
王瑕慢慢转过头来,盯着他:
“为什么会是我?”她太想知道秦王为何会选她为他的妻子。
“父王赐婚,自有他的道理,一则指配二则联姻,而你,确是我的良配。”胡亥到底是对她掩盖了事实,用自己父王嬴政的赐婚为托词,想她还能怎样。
似乎,为了得到……得到那掠夺一空的爱,及那人,什么都不足为重了,可是如果没有爱上,又何必枉此精力呢。
“良配?”王瑕有些忍俊不禁,他们自相识以来也不过才数月,他对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是从何处看出来她是他的良配的。
胡亥眯起眼,似有深意的说:
“还记得你曾答应我的事吗?你说……要应我一个心愿。”
王瑕轻瞥他一眼,慕然想起当初求他带她去秦王的馆藏之事,不言。
“我的心愿便是娶你为妻,做我的正室夫人。”
在她面前他从未袒露过的深情,顿了一顿:
“从漫川第一次遇见再至频阳,我便为你动了情,你是我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女子,毫无闺阁女子的矜持,骨子里透着的那股倔强和灵气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子该有的……”
话未完,却被王瑕打断:
“当初我以为会是别的!”没想到他要的是这个,也没料到他对自己的情意比她知晓的还要早,只是,他那一人为之的单思难道要用她一生的幸福去换吗?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心愿,我宁愿不去许诺。”王瑕面无表情。
看她竟如此无视自己对她的心意,胡亥愠怒,语调瞬间冷下来:
“只可惜,你欠我的……终还是要还我的……下月七月十八便是我迎娶你的良辰吉日,父王明日午时便会颁昭。”她越是冷漠却越激起他要得到她的欲念。
“什么?”王瑕惊愕。
“所以……你必须好好呆在将军府,哪儿也不许去。”胡亥沉着一口气,抑住心中不快。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你逼问了吉儿?”王瑕面色一紧。
“放心,对你的侍女我用不着如此,你几日未归,她担忧你,自然就告诉了我,我将你带回,她怕还是要感激我。”
王瑕忽然痛恨自己,为何会只身一人出现在徐镇,那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从没有外人进入,扶苏特意派守了那么多侍卫护着那里,如今却因她,使徐镇变成了众矢之的,亦成了他威胁她的筹码……
徐镇,以及那里的百姓,她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守住。还有她的阿刁,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了……生命中那些最珍贵的东西,如同手里抓不住的沙,正一点一点从她指缝间流走……
未来的岸,茫然若迷,让她找不到方向……
……
将军府。
后院温泉,王瑕与贺婉容泡在玫瑰花瓣铺满的圆池内,六月中旬,又近正午,天已很热,没一会儿功夫,两人被水气蒸的脸庞通红。
“妹妹,真没想到送你回来的竟会是十八皇子,你们……”
“姐姐,莫再提他。”
“事已至此,妹妹今后不还得要面对他么。”
“我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他。”王瑕闭着眼……没有遇见,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满口酸涩。
贺婉容心中几分哀叹,以为她会如姨娘所说那般出去几日便会整理好自己的,却忽略了她对扶苏情意的匪石之心:
“姐姐就是心疼你,不想你为情所困……”
王瑕睁眼,心中微颤,周边水气缭绕,看不清她眼眶里是热泪还是雾气,自嘲的语气:
“世人皆说,缘分,何其缥缈,何其虚幻,想来,并不是所有的缘分都能得到成全,既注定如此,我欣然接受便是。”
这世间疼她的还有几人,父亲母亲疼她,可面对皇权,他们终究是无力的,那疼惜便显得格外言轻;扶苏呢,心疼她吗,若疼她为何要让她等这么久,她都要嫁给他的弟弟了他人在哪儿,半月已过,音讯全无,那彷徨无依的渴求一遍又一遍,让她翘首跂踵又一落千丈,可即便如此,扶苏的名已如一根刺深深的、狠狠地扎进了她心里,再也拔不出来了……那么,就让她在未来这万劫不复的漩涡里沉沦吧!王瑕仰视头顶那一片湛蓝,明明阳光灿烂,骄阳似火,可她心如死灰,冰到极点。
贺婉容听出她的话意,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对那位公子的情意,怕是此生与春花共化为了烟灰,念时依旧去时也依旧……
神色一变,忽而转换话题:
“妹妹,有件事一直想与你说。”贺婉容想起两日前和母亲收到的那封家信。
“姐姐,何事?”
“我和母亲明日就要走了。”
“什么?”王瑕诧异,从对面游到贺婉容身旁:
“姐姐方才说……要走了?”
“嗯!”贺婉容点头。
“为何?走去哪里?不是说了先暂住在府上一段时日的吗?”王瑕心急。
“前日,母亲收到一封书信,是父亲的亲笔,原来父亲自平舆之战后随楚军辗转到了郢陈,说是战况紧急,央我与母亲务必前往相聚。”
“郢陈?郢陈不是被秦国刚刚攻陷了吗,那里驻扎着昌平君熊起,姨夫为何会随楚军赶往那里。”王瑕不禁奇怪,之前在乡下,她总缠着王翦讲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况军情,对李信攻楚之事多少也有所耳闻,此时听贺婉容这样一说,不免心中有些担忧。
“具体如何我们不知情,但父亲安在,这便是最好的,如今有了他的消息,我和母亲已很感恩上苍,只是……只是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在相聚。”贺婉容言辞里尽数的落寞,莫不是看到她的瑕儿妹妹安全回到府邸,她和母亲两日前便出发了。
“姐姐,相比于我们,亲人团聚更重要,毕竟你和姨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姨夫了。”王瑕眷眷之心溢于言表,尽管知道她的婉容姐姐走了,今后就没有谁能听她倾诉心事替她分忧了,可孰轻孰重她都明白……
“大婚当日,姐姐怕是也不能陪着妹妹了,可还是要祝福你和……”不管那人如何,贺婉容是真心希望她今后能幸福如愿的。
“姐姐……”王瑕看着她,摇头,太多的无奈,所以悲伤,太多的不舍,注定受伤害。这桩赐婚,从来都只是那些人的一厢情愿,那勉强而来的没有意义的婚姻,与她而言,不需要也不想被祝福。
贺婉容看清她眸子里的决绝,伸手,轻轻环住她的肩:
“好!唯愿你安好。”
中心泉眼喷涌而出,王瑕将头没入水底,水面顿涟漪轻泛,雾气更氤氲……
……
郢陈,被秦国已攻陷的楚国领土,谁都不会想到,昌平君熊起冲冠一怒,竟将驻扎地又还回了楚国,只因他被秦王嬴政降职发配至此数年,自己祖籍还是楚国,更是经不起楚国那些旧臣的一番说辞,一时间不由的感慨自己一身才干却遭怀才不遇,顿起了谋反之意。
而作为楚军守城的将领贺亦州,贺婉容的父亲,自在平舆之战中被李信击溃,死里逃生带着仅剩不到十几人的楚国士兵一起拜在了熊起门下,成为郢陈的一名将士,这才保住了性命。
几天了,李信的二十万人马迟迟等不来项燕的军队,转头调整战略,准备先去灭了熊起的郢陈,再和项燕拼一死战。与此同时,郢陈与项燕主力军营罅隙之处,扶苏、章邯的后方粮草供给也悄然进行着,李信攻哪里他便要跟在哪里,只是李信在明他在暗而已,如移动的粮仓。
……
次日午时,将军府。
府外人声鼎沸,华丽的皇家车撵停在府邸门口,宫廷侍卫威严挺直的站与两侧,咸阳城的百姓们前拥后挤在府邸门口,都想亲眼观望这皇家圣旨赐婚将军之女的隆重场面。
偌大庭院主仆皆跪拜,听旨:
宣——王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将军之女王瑕值及笄之年,往以才行,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寡人之十八皇子胡亥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故下旨钦定王氏之女为十八皇子之正室夫人,宜令所司,择吉日七月十八日行大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臣谓遵照陛下谕旨!”王贲携家眷行大礼,接旨。
秦国郎中令赵高一脸笑呵呵迎上来: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令女觅得良缘。”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王瑕,想起他那徒儿胡亥,眼角不由溢出一丝丝悦笑。
“多谢!赵大人请——”王贲回礼,邀宫里众人入里堂歇息片刻。
王瑕始终低着头,默默不语,李念轻碰了她胳膊:
“瑕儿,打起精神来。”
“母亲,我有些乏了,想去歇息。”王瑕实在不想应承那些人,来来去去无非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奉承话,她实在懒与听。
“不可,今日这场合何其重要,你必须在场,快随我进去。”容不得她抗议,李念拉着王瑕也走了进去。
站在母亲身侧,王瑕默不作声,强装着笑颜,静听父亲与那赵高交谈甚欢。
“……”
“将军一举灭魏乃解了陛下心头之患,近来李将军攻楚传来频频捷报,陛下甚是欢喜啊!”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今日陛下接到那密报,说是李将军即攻到郢陈,准备一举拿下熊起这叛国贼。”
“若是如此岂不正好再将城池夺了回来?”王贲言到。
王瑕听到此处,心中不觉一紧,郢陈?昌平君叛变了?李信大军竟要攻打那里,可姨娘和表姐一早便是赶往那里的……想到她们这一路得要有多凶险?她握拳的手惊出了汗。
“确实如此,李将军虽年少,但气魄锐不可当,再加之后方储备有大公子鼎力相持,这一仗陛下势在必得啊。”
“哦!扶苏公子也去了郢陈?”王贲诧异,没想到秦王竟真的狠心让他的这个大皇子奔赴那炮火连天的战场。
“可不是嘛,公子随李信大军四处辗转,我们此次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听到“扶苏”的名字,王瑕的心漏了一拍,下一秒面色变得苍白,有那么一瞬,她的喉间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喘不上气来,怎会是如此?这半月来一直不得他的任何消息,此刻听到的居然是他已身在千里之外的郢陈?和楚国军队对峙的边界,赤地千里残垣断壁间的罅缝之中……后面的对话,王瑕俨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强装着那张笑脸向众人作揖后,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王贲看她表情微变,忙解释到:
“小女今日怕是欢喜不已,让她一人独处独处罢!”
“无妨,无妨!”赵高随意瞥了眼那娇小的身影,神思尔尔,又扭头继续和王贲阔谈起来。
坐与一旁的李念,轻瞟了眼匆忙出去的身影,胸口莫名的沉闷,她这女儿……该如何是好?
……
王瑕一气跑回闺房内,关紧门,一把扑倒榻上,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缎被被双手抓的褶皱不堪,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难以名状的心痛随着全身血液沸腾,进入心房,深入骨髓,腰间那醒目的红色荷囊随之微颤……为什么?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
世间纷扰,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门外,小吉怎么敲也敲不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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