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秦宫,甘泉宫东隅一角,桃林成片,灼灼其华,熠熠盛开,风一拂,便落花满天
湖中心的凉亭内,胡亥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红提,递与一旁的胡姬:
“母妃,这可是使臣千里迢迢从西域现摘的新鲜果子,很甜,您尝尝!”
胡姬是嬴政除了郑夫人以外最受宠的妃子,这是一个极美的女人,虽已过三旬,但其周身散发出来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气质却总给人一副顾影自怜的清高。她心性寡淡,神情淡漠,不喜言谈,可正是这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新脱俗总能无意中挑起嬴政骨子里男人的征服欲,对胡姬,他从来都是百倍疼爱,有求必应,圣眷优渥。
此时的胡姬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清新动人,她望了眼自己的儿子,淡淡的问一句:
“你这半月跑去哪儿了?”
“母妃,儿臣还能跑去哪儿?无非就是看看山川河流,听听宫外趣闻。”
“你可知你父王接连几次宣见你,母妃都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嘿嘿,这世上唯有母妃对儿臣最好了。”胡亥竟撒娇似的往胡姬嘴里塞了一颗提子。
“只此一次,往后母妃不会再包庇纵容你了。”胡姬想到这半月来,胡亥不在,嬴政反倒是超乎寻常的好几次来她的甘泉宫夜宿,她之所以要搬离他的蕲年宫远些,无非就是想有自己的一方清宁之地,不想还是被扰了清静。胡姬眸底冷寂,有着让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心思。
“儿臣谢过母妃,今后儿臣定谨记母妃之言。”
“那就好!既然回来了,还是尽快去面见你父王为好。”胡姬轻咬了一口提子。
“嗯,儿臣知道了。不过,母妃……儿臣还有一事想禀明……”
胡亥言辞突然躲闪,表情羞赧,胡姬诧异,她这儿子向来不拘小节,对什么都是满不在乎的,永远长不大的模样,怎的,如今却羞的居然说起话来也吞吐不已。
“何事?”胡姬盯着他。
“母妃,儿臣此行,遇到了一个……一个心仪之女子。”
“你有了喜欢的女子?”胡姬心中一惊,看着眼前这七尺男儿,眉目间多了些血性男儿的成熟稳重,活脱脱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是她疏忽了,这么多年了,她的儿子到底是长大了。
“这女子是哪里人?家境如何?”
“她是王贲将军之女。”
“将军之女?”胡姬愣了一下,没想到儿子看上之人竟是老将军的孙女。
“是,儿臣此行与她漫川偶遇,又一同回到频阳乡下老将军府邸。”
“你见过王翦老将军了?”胡姬突然间满眼的敬意,如若不是老将军当年将她从那场赵国蝗灾的途中救了出来,恐怕现在的她早已尸骨无存了。
“是,老将军虽养在乡下,可精神矍铄,气概不减当年。”
“老将军是母妃的救命恩人,今生于我有再造之恩,而如今你和他的孙女相遇相识,这不解之缘当真是天注定的吗?”胡姬看着远处那一片天,心有所思。
“请母妃成全儿臣此心愿。”
胡姬回头看着炯炯目光的自己的儿子,心中似是敲定主意。
“好,此事母妃会与你父王说明。”
“谢母妃!”胡亥突然向胡姬行跪拜大礼。
“起身吧,你既已成人,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是母妃大意疏忽了。”
胡亥起身,神采飞扬,从未像今天这般,将心中之事分享出来竟是如此欢愉,不由得又想起那张对他不屑一顾的脸来……
……
驿馆里。
矮案前一摞竹简分两侧摆放着,一份已阅完,另一侧扶苏正核对着县衙上缴的粮草赋税名单,除了被焚烧的那两家百姓的良田上缴的份数外,其余的三百多户人家连带粮食及刍藁县衙全部收入库存,可其中有十户的口赋近乎九十钱,扶苏还是私下赦其免交了,不过账目上不能太明显,所以他又悄悄将自己的盘缠放了进去,一旁章邯终于安耐不住了:
“公子,我们巡视每一处你都如此,可这本就是无底之洞,之后您的吃穿用度,谁人心疼谁人助??”
“无妨,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过和百姓人家一样的粗茶淡饭罢了,不足为重。”
“公子……”章邯语气里的焦灼。
“好了,此事莫再争论,你知晓就行了。”扶苏低头看着竹简,没有丝毫表情。
章邯无奈的望了望他,叹了口气:
“公子,你的湿气症状虽减缓,不过还是得坚持服用生姜水,卑职这就去给你端来。”
“好!”扶苏应了声。
章邯退了出去,却一直愁思:渭水之北,所到之处,公子的乐善好施能服于人,在所接济之人来看此乃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大品质,那些诸国流离在秦国的百姓对秦王的大皇子亦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只是,公子此举毕是一时手段,持久不了。章邯心中十分企盼这次监察到此为止吧,他不想再看到公子仁义之行再为他人扶倾济弱,而令自己进退狼狈。
……
直到夜幕扶苏才放下手中的竹简,晚膳也是在案前用的,连着几日的查阅核对,总算是有些起色了,想着用不了几日,频阳一带军粮之事也将完成。他起身,慢步到屋外,今晚的月亮很圆,将驿馆的院落照的透亮,竹林上方偶有几只燕雀上空盘旋着,时不时鸣叫几声。真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
突然,王瑕的脸在他眼前浮现:
“不知瑕儿这会儿在干什么?”疲倦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好似扫走了一天的乏力。
扶苏心里思忖着,王瑕即将启程回咸阳城迎接王贲将军归来,待频阳一事结束,他想即刻回宫向母妃禀明自己对王瑕爱慕一事,当然,他更想早日回去,和她在一起……
……
将军府上,厨房内,热气腾腾的竹笼里,王瑕忙碌一个多时辰的蚕豆糕终于蒸上了,屉布上整齐罗列的八个绿色的糕,色泽淡雅,闻起来很香。
“小姐,这个时节的桂花未开,我可真是念想着你做的桂花糕呢!”在一旁添柴火的小吉说到。
“等八月吧,咸阳城府里遍地都是桂花树,回去了给你做。其实,这蚕豆糕也很不错,它特殊的清香不同于桂花糕的浓郁,而且多食用对身体也有好处。”
王瑕在案板上揉搓着剩下的面团,心里却又自己的小打算,这几笼蚕豆糕除了给爷爷那些来访的宾客们尝尝鲜外,有一笼她是特意要留给扶苏的,足足两日了,她都没有再见到他,后日就要走了,趁着今晚的空挡儿她要赶紧做好这蚕豆糕,在回咸阳城前再见他一面。
第二天一大早,王瑕把昨晚做好的一屉蚕豆糕摆成花儿般模样,小心翼翼的放进食盒里,眼里浓浓的笑意。
天微亮。
王瑕策马,来到驿馆,敲开了门,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那看门人估计没睡醒,哈欠连天的揉着惺忪的睡眼:
“干嘛的?天还没亮,都睡觉呢。”
“麻烦司阍(古代看门的人)转告扶苏公子,小女子王瑕在门外等候,有急事相告。”
“扶苏公子?他一早就去了县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着就要关门。
“哎……那麻烦他如果回来了,把这个食盒一定给他。多谢!”王瑕从暗袋里掏出一锭碎银,顺手给了那司阍。
那人看了看王瑕,点点头:
“行,知道了!”拿过食盒,随手关了门。
没见到扶苏,王瑕心里多少是有些失落的,想她一夜几乎未眠,就是为了赶天亮前来找他,哪想到人还是没见到;可转念又一想,他也许真的是公事缠身,无暇顾及自己呢?而自己此举是不是过于在乎了,关心则乱,王瑕拍了拍自己的脸,她不能让自己先乱了阵脚,收起心中刚刚那一丝丝的失落,牵了马,一路朝东走去……
紫金山的峡谷,那条大河缓缓流淌……王瑕坐在崖边不远处的石上,定定的看着那里,沉默了片刻。没一会儿,她从荷囊里掏出盒子,取出小笛,放在嘴边,轻柔的音调蜿蜒绵长,好像唤起了山涧虫鸣花草,连带着山头的日出也渐渐被唤了出来,露出微光……继而是连续的低沉音律,王瑕竹笛的音律一直未停,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唤来阿刁?可是她心中还是有所期盼的,竹笛的声音响彻整个峡谷,越来越清脆悦耳……
就在她吹的已经口干舌燥,打算放弃的时候,对面树林里,树叶晃动,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接着一股强大的躯力驶来,阿刁巨大的翅膀扑腾着,从半空中滑落而下,直接落在了王瑕脚下。
王瑕心喜,忙蹲下:
“阿刁,你可算是出现了,如果你再不来我可就要走了。”
阿刁收紧翅膀,来回扭动着脑袋,时不时低头嗅来嗅去,好似再质问“这次为何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阿刁,今日来的急,没有给你带兔肉,不过我带了这个,这可是我昨晚亲手做的,你尝尝。”王瑕拿出暗袋里用帕子包着的一块儿蚕豆糕,放到阿刁嘴边。
阿刁似是闻到了味道,低头,尖嘴一下一下挑着……没想到,竟这样挑着吃完了。
王瑕一笑,抚着它的皮毛:
“看来你也爱吃这蚕豆糕啊!或者……你是不是一大早的饿了就什么都吃?”
阿刁脑袋可爱的一歪,再一正,眨了眨眼,突然伸展双翅飞走了。
“嗨,阿刁!!你回来!”王瑕一急,想说的话还没给它交代完呢,怎么就走了,一时半霎的失落又回来了。
可没过一会儿,阿刁嘴里叼着一只灰兔又飞了回来,那灰兔只是被阿刁紧紧的衔在嘴里,一落地,就掉在王瑕腿上了,好像后腿受了伤不能动,前爪及其他都能活动自如,王瑕心里一暖,抱起兔子:
“阿刁,这是你送我的?算你还有良心,没再给我抓只老鼠来。”怀里抱着那只受了伤的灰兔,王瑕席地而坐,看着空荡荡的树林,突然有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感觉,另一只手摸着蜷缩在身边的阿刁,自言自语到:
“阿刁,公子一直都在忙,很忙很忙,忙到我们都没能再见一面,明日我就要走了,见不到他,我心里……心里很难受,你可知道?”
阿刁转了转头,豆大的眼睛盯着她看。王瑕对它又说:
“那天,有人要射你,可是还有人要射公子,他是得罪了什么人吗?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他的命,不过,我肯定不会让他出事的,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
“阿刁,明日我就要回咸阳城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吧,还待在徐镇的山头,好吗?”说着,极其温柔的摸着它脑袋。阿刁闭上眼睛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那我们说好了,我回去,你也回去,不许在这里贪玩,听到了没有!”也不知它听的懂?还是不懂?王瑕对阿刁下了死命令。
……
“回去了给你准备一袋子的兔肉,好不好?”
看着温顺俏皮的阿刁,王瑕心中刚刚的阴郁的扫了一半,似是诉完了心中苦水,她拍了拍阿刁:
“谢谢你,不过,我该回去了,爷爷还等着我呢,阿刁,我们徐镇见。”
抱着灰兔起身,骑上马,恋恋不舍的回望着草地上发愣的阿刁,缰绳一拉,疾驰而过。
……
第二天天刚亮,和王翦依依不舍的告别后,马车已缓缓行驶在回咸阳城的官道上,车里的王瑕闭着眼向后靠去,神色有些疲惫,一旁放着竹笼,里面是阿刁送她的那只灰兔,走之前她给灰兔放了些许菜叶;小吉身旁两个大包袱,她从一个包袱里拿出昨日蒸的糕点递给王瑕:
“小姐,咱们回去还得小半天,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不想吃!”王瑕没有睁眼。
“哦!那好吧,那就饿了再吃。”小吉收好了又放回去。
王瑕紧蹙眉头,脸上难言的表情看的小吉跟着着急:
“小姐,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王瑕突然睁眼。
“声音?什么声音?”小吉觉得奇怪,她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
“停车!”王瑕突然大喊,不容分说的就下了马车。
车夫立即呦呵一声,拉住缰绳,马车停在一处山坡上。
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背上,一身黑色锦袍的扶苏出现了。
王瑕嘴角勾起,心里雀跃,他终究还是来了!
王瑕向那边奔了过去,扶苏停下,从马上跳了下来。
“公子!”
“瑕儿,还好没有来迟。”扶苏笑看她。
“我以为我们见不到了呢!”王瑕也看向他。
“怎么会,昨天回到驿馆太晚了,可是看到你送来的糕点,知道你来找过我,我心里……高兴。”
“嗯,好吃吗?”
“好吃,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蚕豆糕。”
王瑕脸一红,眼里难舍:
“等你回到咸阳,我给你做桂花糕。”
“好!一言为定,等频阳的公务结束了我就回去。”
“嗯,我等你!”
“这个送你!”扶苏递给王瑕一支通体碧绿,簪头卵叶形状的玉簪,这是他昨日去县衙途中,正好经过一街闹市的饰品店,一眼便看到了这支玉簪,只觉得它很适合她,亦如他们,所以毫不犹豫的就买下了。
王瑕看着他手中那玉簪,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寓意欲与之结发,乃是对女子的定情信物。
“这是我对你的心意!”扶苏看她迟疑,一语款款深深而出。
他竟堂而皇之的向她表明此心意,王瑕脸上少女的青涩羞赧,圈圈红晕染上面颊:
“那……你能帮我带上吗!”
“好!”扶苏拿起玉簪,扶住她双鬓,轻轻将玉簪插入发髻之中。
……
远在马车上的小吉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小姐?扶苏公子?难道……小吉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连忙钻进车子里去……
……
回到咸阳城已是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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