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九亭口中不断唤出旁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江倾衍猛的退开,面色瞬间沉下,瞪着床上喃喃自语的人,双眸迸射出难以抑住的怒火。
为什么?那个人亲手将你推向火坑,背叛你,欺骗你,都这样了,竟然还一直念着他!
江倾衍是故意设计诱复辞越狱,他知道这人一定会来寻晏九亭,所以早早吩咐看守的人不必阻拦,为的就是在晏九亭面前揭露复辞的真面目,好让晏九亭对这人彻底死心。
可谁想,得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呵……江倾衍现在真想掐着这人的脖颈好生质问一番,这主仆情深到底深到何处了,才会这般念念不忘?
床上躺着的人身子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下,江倾衍目光一直不离他身上,自然将这细枝末节收入眼中,翻腾着的滔天怒意被硬生生压抑着。
时节临近寒冬,今年相比以往却冷得多,凛冽寒风簌簌肆虐,将窗子吹刮得吱吱作响,如同野兽嘶哑的吼叫般可怖。
江倾衍走到窗前将那敞开的窗门掩紧实了,回到床边时,顺手将桌上的手炉也拿上了,他刚想掀开被褥将手炉放进去,目光不经意间一瞥,动作却蓦地一滞,瞳孔骤然一震。
铺散在玉枕之上,那乌黑如缎的发丝竟缓缓褪成了银白,雪一般洁白的颜色不染一丝尘埃,将这沉睡的人衬托得几近透明。
江倾衍被眼前妖异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手上握着的手炉也掉落在地,直到嘭地一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走近了些,一把抓起晏九亭那截细瘦的手腕,指尖搭在那跳动的脉搏之上,确定无碍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敢放下。
他将那只手重新放回被褥中,回想方才的看到的一切都难以言喻,混乱的思绪纷扰,却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索性阖眼背过身去,不愿深思。
而床上躺着的人,眼睫颤了颤,须臾后,缓缓睁开了眼,眸中水光盈盈带着一丝迷茫。
入眼是一片堂皇富丽的装潢,床边一道背影负手而立,彰显地位的明黄色锦袍着身,不必言说也能一眼看出的是为何人。
晏九亭眨了眨眼,撑着身子坐起。起身的动静不大,背对着他的那人却察觉到了,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江倾衍神色复杂,眸中深邃幽暗如无底漩涡要将人卷入其中。
晏九亭额间隐隐作痛,移开眼不愿多揣测他这意味不明地目光为何意。
江倾衍倏地开口道:“不解释一下吗?”
晏九亭闻言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解释……什么?”
江倾衍不语,蓦然走近弯下腰,拾起他耳边一缕发丝,幽幽道:“比如……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罢,他直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等着晏九亭的回答。
晏九亭顺着他的手低眸一看,只见原本如泼墨般乌黑的发丝已经不知何时变作了白色,瞬间变得惶恐心跳如擂鼓,他如同被抓个现行的犯人般,无颜见人。
恍惚间,仿佛听见一声声恶毒地咒骂从遥远的记忆深处逃窜涌出,再次响彻耳畔。
妖孽、不详、贱种……每一个字眼都如针般扎进他的心窝,鲜血淋漓,竭力忘却的,纷纷浮现。
晏九亭深吸口气,十指攥紧被衾,掩饰着声音地颤抖,淡淡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这话似要将二人先前的一切纠缠都撇得干净般。
江倾衍一怔,一直压抑心中的怒火在此刻如湍急洪流喷涌而出,他一把扣住晏九亭的脖颈,将人按倒在床上,冷冷地道:“是啊,的确跟我没关系!那我们陛下跟谁有关系呢?”
佯装思索的模样,片刻后,他讥诮一笑:“是那个叫复辞的吧?也是,毕竟你连在梦里都一直惦念着他,可见一往情深啊!”
“晏九亭,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
晏九亭原本静静地听着,但在听完最后一句时,却倏地笑了笑,他抬手抚上江倾衍因怒气微微狞着的眉宇,一如惜时那般温柔缱绻。
江倾衍对上他如水的双眸,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微狰狞的怒容在微凉指尖的摩挲下犹如出现一道裂痕。
殿中沉寂半晌,蓦地,他听见晏九亭清润悦耳地嗓音响起。
“你不是恨我吗?可你如今这般,又是在做什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江倾衍耳中,整个人却如遭雷殛般,他猛然松开了桎梏在晏九亭脖颈上的手,往后退开了些。
晏九亭的话像是狠狠点破了他般,回想起方才冲人那几声失控的质问,话里行间,他仿佛真的如同一个呷醋成怒的人,失了智。
他被噎住,瞠目结舌,可他看见晏九亭面上的笑意时,心中又不知从哪起了阵胜负欲,就是不愿让晏九亭占了上风。
尽管他听见晏九亭要跟他撇清关系时,心中是真的怒不可遏。
江倾衍冷冷地轻嗤,捏住晏九亭尖削的下颌,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恨你难道还喜欢你吗?晏九亭,你不过就是我兴致来了时的一件玩物罢了!便是狗,我也讨厌看到它对别人摇尾巴。”
轻贱的言语将人贬入尘埃,晏九亭听惯了他的恶语相向,本以为自己早该坚若磐石不为所动,但唇角那抹笑意到底是挂不住了。
那双沉静的眸子笼上一层苍凉雾气,黯淡无光,他阖上了酸涩的眼,仿佛要将有关于江倾衍的一切都阻隔在外。
江倾衍离开前,晏九亭听见他几不可闻地留下了句‘你永远只能是我的人’单薄的身躯颤了颤,始终不曾再睁眼。
后来的几日里,晏九亭都没有再见到江倾衍。每日除了侍候的宫人外,他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江倾衍将他彻底软禁在这座宫闱里,他在殿中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殿门,门上印出几道黑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外。
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就如同一件置在盒子中的物件般,兴致来了便被取出来赏玩,腻了就丢回去,周而复始,不见天日。
这日,他如以往一样静静地坐在桌前,感受着从窗子外打进来的那束来之不易的暖阳。窗外的那株绿萼梅结了苞,几只斑鸠在院落的枝头交错盘旋,偶有几声鸣叫传入耳中,给这座冷清的宫闱添了几丝生气。
清静怡人婉转宛若乐章,却难抚平他心中的哀愁。
晏九亭的身上仿佛缠绕着千万根细缕,受制于人,生死去留全凭他人喜怒一念间。
闭眼脑中浮现的便是复辞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躯体,无力感如巨石袭来,几乎要将他碾碎。
江倾衍不来见他,他便无从得知复辞的安危,只能带着这扰人心扉的惶恐苟活着,熬过每一日。
殿门蓦然被人推开,晏九亭循声望去,只见一众宫人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端着托盘,上面置的却不是膳食,而是红绸金缕,金冠钗钿,结亲所需备下的物件愣是一样也没落下。
晏九亭一双凤眸敛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望着眼前一幕默不作声,直到一个宦官神气地走到他面前,他才稍一抬眼。
到底是曾经的帝王之尊,无需多费口舌,仅凭一个眼神便能令来人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
那宦官被晏九亭射来的目光给震慑住了,心中竟还犹豫着要不要行个大礼,但仔细一想,他为何要给一个脔宠行大礼?暗暗骂了自个一声,才想起此行正事。
自袖中取出一卷轴,双手一展,赫然一道圣旨在握,那宦官用尖锐地嗓音随之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氏国色天香风华幽静,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云嫔,赐居合鸣宫,钦此——”
刺耳的话音落下,展开的圣旨也啪地一声合上,晏九亭听完这道圣旨后,却险些要坐不稳,漂亮的眸子里写满震惊,微微瞪大了。
江倾衍……疯了吗?
他并未气愤那道屈辱的圣旨,只是惊讶江倾衍荒唐肆意的行径。
封一个男子为妃嫔,此等闻所未闻惊世骇俗之事,不遮不掩,甚至大张旗鼓颁下旨意……
那宣旨宦官嘴角浮着一抹意味不明地笑,道:“云嫔娘娘,您该领旨谢恩啊。”
晏九亭抿着唇神色冷淡,坐于原处,连一个正眼都不曾舍给面前这人。
半晌,那宦官面上的笑也挂不住了,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冷,抬了抬手,身后两人会意,走到晏九亭身旁两侧,两人各自按住他半边肩身,将他硬生生自椅上拽下。
晏九亭被两人狭持着身不由己,怒斥与挣扎在蛮力之下都是徒劳,他反而保持冷静,无声与之抗衡。但那两人手上不断施力,将他强硬地往下按。
咚地一声,撞击地面的声响极为沉重,这位昔日的九五之尊被人按着跪在了地上,马上便有一只手按在他的后颈上,逼迫他叩首。
眼见青石地板愈发贴近眼前,晏九亭眼帘颤颤巍巍地阖上,将眸中的凄楚悲凉尽数封入其中。
一头过长的白丝垂落在地,满地霜华如雪。但这九天之上的神祗,终究被拉落尘埃中,沦为卑贱之躯,任人肆意践踏,再拾不回他的神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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