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啸王殿下留下的兵力已经尽数集结,‘楼’那边届时也会出兵相助,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
房间内,二人一坐一站,气氛有些凝重。今夜见到复辞出现后,晏九亭心中不知缘何竟慌了一瞬,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天下之事兹事体大,一切私情皆应收敛,他终究是要回归自己的天地中。
晚些时候,江倾衍敲响了他的房门,他伤势已快痊愈,这人便来寻他喝酒了。
寒夜的天幕万籁俱寂,半轮明月高悬苍穹,洒落瓦檐一片月辉。
江倾衍枕着胳膊慵懒地躺在檐上,一旁搁着几个空了的酒坛东倒西歪。
晏九亭在他身侧不喝酒也无心赏这景色,视线始终落在少年清隽略显稚嫩的面上,目光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缱绻。
“唔……阿云,你都不喝……”
江倾衍显然已经醉了个七八分,双颊上生了两酡红晕,眯眼笑着瞧了回去。
晏九亭忍不住伸手拂开了他面上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莞尔道:“酒不是都被你喝了去?”
少年倏地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攥住了晏九亭那只手。
无声地四目相对,二人眸中皆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流转。
这段时间,他们始终以友人身份相处不曾逾越,纵可能存了别的心思,但也默契地没有捅破这层薄纸。
晏九亭任他抓着。
沉寂半晌,江倾衍倏地开口:“我第一回见你时,是当真将你错认成了女子,后来带你回来,上药的时候还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脱你衣服。”
说罢,自己先笑了两声。
晏九亭垂眸淡笑,一时不知该答什么。
江倾衍继续道:“阿云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欠好。”
“哪点?”晏九亭问。
江倾衍静静观了他片刻,醉意迷离的眸中竟浮现一丝认真:“你若是女子,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摇了摇头,他暗骂自己糊涂。
晏九亭心头蓦然一紧,眼睫都不住颤动着。他知道江倾衍要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陷入这般境地,局促不安,竭力克制着却又不住想要靠近。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身体作出的反应却比内心坦诚。他迎着少年迷离的目光吻上了那沾染酒香的双唇,沉醉不知归路。
初尝禁果的青涩令他踟蹰不进,在得到回应后也不敢过多停留,不过须臾便退了开来。
此时,一声尖锐的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缱绻,晏九亭阖了阖眼,清楚离开的时候到了。
他最后看了这意识不清的人一眼,似要将这如画般的眉目刻入心中。
不再犹豫,晏九亭起身从檐上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江倾衍约莫还因方才一吻而愣神,他呆呆地望着晏九亭的身影消失在昏暗夜色中。
不辞而别,就如这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又悄无声息地退出,皆始料未及。
临川一行晏九亭留下了什么同样也带走了什么。
皇位之争入局便注定鱼死网破,这场残酷的竞逐胜的终究是他晏九亭。
十二冕旒黄袍加身,座下金銮万人之上。晏九亭望着百官朝他俯首称臣的那一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远在临川的那道身影。他想自己如今是不是就成了他口中那个令人生厌的人了呢?
即位后,他派人多方调查后才知,心念的少年竟是大司马将军江显之子。
江倾衍的身份令他望而却步,他也清楚那人肯定厌恶如今的自己,所以每每只能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四年如一日,这份玲珑心思都未曾消减。
直到那日,他无意中听见几人议论着将军府的公子定亲的事。他心中一颤,竟不顾身份抓住其中一人询问。
“自打江小公子回京后,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小公子及冠后兵部尚书大人更是亲自登门为女说亲,哎呦那阵势可真是……”
再多的,晏九亭没听下去,他心中既是万般惆怅却又无奈。江倾衍这般出尘的人物,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再者他已经到了婚娶年岁,自然该鸾凤和鸣作美事一桩。
可他那可悲的妒心在作祟,竟连脑中闪过的江倾衍与他人亲近三二画面都容不下。
妒火中烧,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于是他打破了一直秉持的克制隐忍,做了件自己都为之不齿的事,他将这人强行绑缚在自己身边。
如愿得到了心念之人,可记忆中那张温和清隽的面容也随之覆上一层难以消弭的阴翳寒霜。
他将那个朗月清风的少年郎逼成了谋逆乱臣。
当江倾衍带着杀意提剑一步步朝他逼近时,他脑中蓦然浮现出那个赧然赠他勾玉唤他阿云的少年,竟判若两人。
早知如此绊人心啊……
满盘皆输,或许从看那人的第一眼,便都是错的。
……
昏暗冰冷的地牢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头顶那扇小窗,时已过三更,月辉自窗口撒入,借着这微弱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人蜷缩在那石床之上。
他一身凌乱的素锦上还余下几缕碎裂的明黄绸缎松松垮垮地悬挂着,手足皆被粗壮的铁镣禁锢着,稍微一动便铮铮作响。
此处的寒冷渗透骨髓,他身躯不住颤抖,从紧蹙的眉目便可看出他的痛楚。
这个男人是楚国第十三代君主,寰帝晏九亭。昔日的九五之尊,如今观来却只余落魄二字可用作形容。
刺耳的铁门开关声在空阔长廊中回荡幽远。晏九亭眼睫簌簌抖动几下,缓缓睁开了双目,入眼便是一片朦胧昏暗。
他眨了眨眼,意识逐渐清晰,先前发生的种种通通涌入脑海中,冲散了醒时最后一丝惺忪。
晏九亭起初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勉强支起身时却感到身体异常沉重,垂眸一看才知是四肢上禁锢着镣锁。
环顾四下,一片昏暗,借着微弱的光线观见其中一面墙上置着琳琅满目的刑具,每一样使在血肉之躯上都能令人痛不欲生。
原来是地牢……
因常年阴冷昏暗而斑驳着潮湿腐朽的味道,冰冷刺骨,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无尽的绝望将人吞没。
这样的环境轻易勾起脑海深处一段封存已久的回忆,晏九亭双目紧觑着那道细窄密闭的牢门,生怕下一瞬记忆中那几人便会出现对他重蹈覆辙。
脚步声由远即近,从这幽暗沉寂的长廊缓缓传入耳中。
浓烈的恐惧与无力感再次袭来,晏九亭猛然阖紧双目,将身躯蜷缩在石床的其中一角。
转动机关之声响起,沉重的枷锁应声脱落,哐地一声砸在地上,牢门被人推了开来。
江倾衍手执着火炬踏入这方寸之地,他不徐不疾的将壁上的烛火点着,霎时,明亮的烛光充斥整个密室。
石床上的人在阴暗中待久了受不得如此强烈的照射,遂抬手想要遮挡双目,指尖与双目触及的瞬间,他猛然惊觉面上的空荡,一直覆于之上的面具早已荡然无存。
晏九亭心中瞬间慌乱无章,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本能用手遮挡。
但手方才举起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给扯开。江倾衍攥住他的腕子,一手则擒着他的下颌,迫使他仰头,一张面上的惊恐一览无余。
他这张脸,江倾衍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觉得惊艳。一个男人怎会生出这么一张勾人心魄的脸,就如怪志上的妖物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但想起男人的身份时,江倾衍不禁冷笑出声:“长了张这么好看的脸,你挡什么呢?”
晏九亭闻言一愣,闪躲的目光此刻对上了江倾衍那双布满阴翳的冰凉双眸,不由带了一丝狐疑。
四年前他是以真容与江倾衍相交,如今这人见到他这张脸后却不见分毫诧异,是早已将他忘记了吗?
江倾衍却在目光对上的刹那间松开了对他的桎梏,背过身,道:“我问你,阿云……跟你是什么关系?”
晏九亭被问地一愣,心中泛起无边苦涩,原来不是忘了,只是因为厌恶,所以自然不愿联想到自己身上来。
于是便顺着江倾衍地话头信口胡诌:“乃是舍弟……”
江倾衍默了片刻才道:“那他人呢?”
晏九亭扯了扯嘴角,讥诮地道:“皇位之争向来是适者生存,我怎么可能放任这么个威胁存在?”
江倾衍冷冷地嗤笑出声,一连叫了几声好,随后蓦然夺过壁上放置的那柄长鞭。
鞭身挥舞在半空卷携着劲风,猛然落在那具单薄的身躯之上。一鞭下去便见那身素锦之上俨然划开一道长而深的血痕,伤痕渗出丝丝血迹晕开。
这一鞭子险些要了他半条命,但他也只是闷哼一声,咬紧唇瓣硬生生将这痛楚咽下。
“是不是所有你容不下的人都该死?兰雪,包括我父亲,这些人你通通都要除之后快是不是?!”江倾衍目呲欲裂,猩红的双眸中交织着阴鸷与杀意。
晏九亭无声地喘息,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下都带动着伤口隐隐抽痛。
江倾衍的怒斥咆哮震耳,他的身躯竟不觉地抖了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他艰难地开口道:“……是啊,我就是,恨不得他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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