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在水里沉浮,朱宜修浑身都没有力气,一片黑暗中隐约听见有人的说话声,她听不真切,还夹杂着婴孩的哭声,朱宜修挣扎着睁眼,不顾疲软的身体,急声道:“孩子呢?”

    守在殿中的是朱柔则、甘绯衣和苗嘉婧,在太后跟前侍疾的端贵嫔齐月宾亦来了,她身量未成,容貌尚未长开,站在三人后一位,并不像前世般病弱。见朱宜修醒来,几人纷纷转过头来,朱柔则忙行至床前:“孩子在。”她一面说一面令人将还在啼哭的孩子抱来,朱宜修忙接了孩子,见他挂着眼泪的皱巴巴小脸,又想到前世早夭的孩子,一时喜极而泣。

    许是感觉到母亲的怀抱,孩子哭声渐渐小了,呜咽了几声,又睡了过去。

    “是皇上的长子呢。”朱柔则笑道,又取了巾子来给她擦眼泪,“皇上上朝去了,我命江福海去金銮殿外候着,待皇上下朝便通禀这好消息。”

    想到玄凌,朱宜修的目光顿时冷了。前世她生产之后伤了身子,几乎不能再有孕了,故而她失去孩子之后才会那般绝望。但凡玄凌肯分心多关注他们母子半点,她也不会疯狂到非要了姐姐性命不可的地步。

    借着擦眼泪的机会掩去眸中寒意,朱宜修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多谢姐姐了。”

    因这是玄凌的第一子,自然颇得重视,苗嘉婧戳了戳他的小脸,一脸的不明白:“小宝宝怎么像个小猴子?丑丑的……”

    见她一脸不解,朱宜修笑道:“嘉儿小时候也是丑丑的小猴子,如今可这样美呢。”

    苗嘉婧脸一下就红了,引得众人含笑。甘绯衣笑了笑,沉吟片刻,悄悄退出品贤殿,对自己的贴身宫女倚翠道:“你去将太医院正传唤来。”

    不多时倚翠便领了太医院正回来,后者忙行礼道:“贤妃娘娘。”

    “方才你与皇后说的话,可是当真?”甘绯衣看着他,神情颇为认真,她本是英气,板着脸儿的样子自有一番气势。太医院正心叫不好,却又不敢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贵妃此番生产本是早产,又因胎位不正而太过凶险,往后再想有孕就是难了……”

    作为太医院正,他没少见后宫争宠之事,况且贤妃不喜皇后之事也不是秘闻,只怕贤妃得知了贵妃不能再怀孕的事,又得兴起什么事了……

    甘绯衣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沉默了一阵子,道:“这话你不许告诉任何人,连太后和娴贵妃本人也不许告诉,你好生为她调养身子,小皇子尚不足月,你也要一并好好看护,本是若是走漏了消息或是她母子二人有何不妥,你这太医院正便做到头了。”

    不解她用意何在,但太医院正是聪明人,哪里会去过问这些娘娘们的事,当即应下不提。正值此时,苗嘉婧已从殿中迎出来:“甘姐姐,你怎个出来了?”她莫名其妙的看着太医院正,“甘姐姐问太医院正什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今儿起得早,殿中又暖和,便有了睡意,在外面站站。”甘绯衣只是笑,见紧随苗嘉婧身后的朱柔则似是想说什么,当即一笑,“倒也没什么不舒服,只是阿宜与我自幼相识,她今日这般凶险,我自然要问问太医院正是何情形。我总做不出嘴上姐姐妹妹的好听,却剜妹妹心窝的事来。”

    朱柔则脸色一变,阖眼默默不语。

    甘绯衣置若罔闻,对苗嘉婧粲然一笑:“阿宜已经醒了,孩子也并无大碍,我便回仙居殿睡上一会子。”她说罢便要走,朱柔则神色有一分急切:“绯衣——”

    “皇后有何事?”甘绯衣转头一笑,笑容却甚是冰冷,四目相对,她的冷意收敛了一些,柔声对苗嘉婧道,“一个个全走了,嘉儿快去陪着你宜姐姐和端贵嫔,给你宜姐姐解解乏。”

    苗嘉婧应了,像一只雀跃的小鸟进了品贤殿,甘绯衣坦然立在朱柔则面前,微笑着看她:“皇后有何事吩咐?臣妾洗耳恭听。”

    “绯衣,我知道你恨我。”朱柔则尾音有些发颤,“方才太医院正同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甘绯衣淡淡一笑,转身道,“臣妾乏了,先行告退。”

    “绯衣,就算是看在咱们儿时的情分上,别伤害小宜和孩子。”朱柔则语气恳切,她的确不聪明,但绯衣恨极了自己,这是她应得的,可是若是害妹妹和小外甥被绯衣迁怒,那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再蠢笨也明白,妃嫔的本职便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玄凌已经诸多冷落小宜,若是再叫太后知道小宜再难生育,只怕小宜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甘绯衣“咯咯”笑了起来,转向朱柔则,劈头冷笑道:“儿时的情分?你现下还有脸说这话么?是你背信弃义负我甘家在先,如今却要我看在儿时的情分退一步?你现在知道阿宜是你妹妹了,你当日应允皇上和太后入宫为后之时,怎么不曾想过这皇后之位是你抢了你妹妹的?我若是阿宜,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她说到这里,笑容愈发冷冽,“阿柔,这世上好话当真都叫你说尽了。”

    朱柔则娇小的身子已止不住的颤抖,两行泪自她眼中滑落,一双眸子里净是绝望:“绯衣,我求你了……”

    “收起你的眼泪吧,玄凌吃这套,我可不吃。”甘绯衣冷笑着转身,当即便要下玉阶,行了三四阶,她停住脚步,“我不是你,做不来捅人心窝的事,你大可以放心。”她说罢,飞快的下了玉阶,坐上辇车一路去了。

    因朱宜修诞下玄凌长子,阖宫上下皆赏赐颇多。玄凌下朝之后便被请来了昭信宫,看着皱巴巴的儿子,他似乎并不上心,宽慰了朱宜修几句,又例行公事的赏赐了许多宝物,便也不再放在心上。如前世一般,始终不曾为孩子起名,哪怕是朱柔则诸多规劝,及至朱宜修出月,也不见赐名。

    那日玄凌和朱柔则齐齐到了昭信宫,朱柔则再次提及起名的事,玄凌看着正哄孩子的朱宜修,不以为意道:“孩子还小,现下若起了名字,只怕压不住,还是长大一些再起名吧。”

    看着少年帝王尚且稚嫩的脸庞,朱宜修本就不指望玄凌会对孩子有多重视——毕竟他认为将来他还有很多的孩子,很多由朱柔则生下的孩子。于是朱宜修温婉一笑,:“皇上说的是。”

    她生产之后体态丰腴了一些,行止间愈发雍容温柔,模样虽算不得顶美,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韵味,玄凌喉结滚了滚,一时有几分看痴了。

    纵然不指望玄凌,但前世孩子连名字也没有就夭折的事让朱宜修至今想来也觉得愤懑,因此她出月之后,只数度抱着孩子往颐宁宫去向太后请安。对于这第一个孙子,太后本是诸多喜欢,见了便抱在怀中逗乐,说了一阵子体己话后,乳母抱了孩子去奶,太后这才看着坐在紫檀木莲纹罗汉床另一侧的朱柔则和坐在紫檀木嵌珐琅绣墩上的朱宜修:“这孩子出生也一个月了,总是‘孩子’‘孩子’的叫,倒是不甚顺口,皇帝还不曾起名?”

    “皇上说是孩子太小,起名只怕福薄压不住,说是往后长大了再行起名。”朱宜修笑容得体,并无半点怨怼,“臣妾思来想去很久,索性先起了个小名儿,唤作宝哥儿。”

    “孩子都是娘的宝贝,你这名儿倒也应景。”太后微笑,目光徐徐打量过朱柔则,旋即道,“阿柔也要诸多保养,早日为皇帝开枝散叶才是根本。”

    自大婚以来,玄凌几乎日日留宿昭阳殿,偶尔往仙居殿和麟趾宫去,只是朱柔则的肚子还无半点动静。朱柔则脸色一白,点头称是。太后目光定在她身上:“你明白就好,早日生下孩子才是要紧。你虽是皇后,但朱家在朝中根基不稳,你若无子只恐世家不服。”顿了顿,“这些日子,甘氏可又寻衅你了?”

    听她提到甘绯衣,朱柔则呼吸一停,忙摇头:“不曾。”

    “是真的不曾,还是你有意为她开脱?”太后话中似有些含怒,“哀家知道,你顾念和她自幼的情分,加之你对甘家心中有愧,但你是皇后,岂可一昧退让?莫非要把凤印都给她了才好?”说到此,太后似叹非叹,“你若有你妹妹一半的心眼儿,哀家也不至于如此操心。”

    “儿臣有罪。”朱柔则脸色青灰一片,心中酸楚难当。太后语气愈发的森然,隐隐有些威压:“你那些心思哀家未必不知,只是入宫之后,那些情分都应该留在宫外。从入宫那日起,你是皇后朱氏,皇后二字永远在朱柔则这个名字之前,既要尊贵无双,又要儿女情长,这样的事太少亦太难。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朱柔则抿紧了唇,强压住将落下的泪:“儿臣明白,儿臣会做好皇后的职责。”

    “你明白就好,你母亲将你保护得太好,这只会害了你。你现在是皇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太后语气森冷,看着朱柔则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穿透。朱宜修正待为姐姐辩白,那头乳母已将宝哥儿抱了回来,太后微笑令孙姑姑将孩子抱给自己,看着怀中一点大的孙子,太后神情缓和了许多,若有所思片刻,道,“皇帝所言虽有道理,但咱们家的孩子,个个都是有福的。”她笑了笑,“皇祖母赐你一个名字罢了。”

    太后陡然岔开了话题,朱宜修心知有诈,却也不好言明,只得笑道:“请姑母赐名。”

    “我大周皇子皆从水部,宝哥儿这辈从予字。”太后说得缓慢,目光在朱柔则脸上一转,又落到宝哥儿身上,笑道,“宝哥儿的书名便叫予鸿吧。”

    朱宜修呼吸顿时滞了滞,当即看向了身边的姐姐,后者脸上已失去了全部血色,白如金纸。太后置若罔闻,只笑着唤怀中的孙子:“鸿哥儿,皇祖母的鸿哥儿……”

    随着她每一声呼唤,朱柔则的脸色都白了一分,好像随时要昏过去。

    从颐宁宫出来,朱柔则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及至回到昭阳殿,她再也撑不住,将所有人赶出昭阳殿,不多时便有哭声传来。朱宜修令剪秋将予鸿抱到偏殿,才推开昭阳殿的门,却见朱柔则立在殿中,脸上全是泪,发中珠翠也歪了不少,甚至有几丝散乱的长发紧紧贴在了脸上。她素来是柔弱且端庄的,几时这般失态过。朱宜修心中酸楚,行至她身边,低声唤道:“姐姐……”

    “绯衣说得对,我若真将你当做妹妹,当日便不该应允进宫来。”朱柔则哭得厉害,面对向自己走来的妹妹,她甚至退了一步,“从入宫那天起,我每一日都在煎熬。我知道我不配做这个皇后,我不够聪明,不够明事理,甚至连妃嫔之间的相处之道亦无法明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绯衣,对不起甘家,更对不起鸿哥哥。所以,你们恨我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姐姐!”朱宜修忙行至她跟前,用力拉住她的手,朱柔则泪眼滂沱,巴掌大的脸因为情绪激动,泛着诡异的红晕,饶是左手被拉住,她恸哭着,右手却将发中的累丝金凤硬生生扯了下来,那累丝金凤上甚至还带着不少的发丝,就那样被狠狠扔在了地上。她长发披散,跪坐在地上,哭得连气都有些喘不上了:“我不想做皇后,小宜,我一点都不想做这个皇后……”

    朱宜修看着她,慢慢的蹲了下来,伸手一点点的擦去她的眼泪:“我知道。”

    从前世起,朱宜修就知道,姐姐朱柔则其实一点也不想做皇后。这个位子就像一副枷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更要紧的是,玄凌口中的两情相悦,实则一直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朱家和甘家很早便有了交情,加上朱柔则和甘绯衣年岁相当,两人自幼便在一起玩。

    甘绯衣将门虎女,自小便英气十足,儿时甚至撺掇着朱柔则跟自己一起爬树。朱柔则自小便文静柔弱,看着坐在树枝上咯咯直笑的绯衣,险些哭了鼻子:“绯衣,我不敢,会摔死的。”

    甘绯衣指着她直笑:“不会的,你若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可是朱柔则爬树的时候,还是从树上栽了下来,那时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英武少年将她稳稳接住。他笑着说:“宛宛,你可要小心些。”

    后来朱柔则跟朱宜修说,鸿哥哥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会发光。

    后来他们渐渐都长大了,甘将军领着甘安鸿向朱老爷提亲之时,朱宜修和姐姐便躲在了屏风后面,她从屏风缝隙打量着略有些羞赧的甘安鸿,笑着去刮姐姐的脸。

    那时姐姐的脸像是熟透了的苹果,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

    可是变故来得太快了,朱夫人一定要女儿成为皇后的野心、玄凌对朱柔则的一见钟情,还有太后明知朱柔则和甘安鸿两情相悦却依然同意了玄凌改立皇后的想法,更将宁恪翁主下嫁甘安鸿,美其名曰——“弥补甘家”。

    朱柔则失去了心爱的甘安鸿,失去了挚友甘绯衣,还有最亲近的妹妹朱宜修,甚至现在,太后以予鸿这个名字来向她施压,敲打她莫要再放不下对甘安鸿的旧情。

    可是谁又来弥补朱柔则呢?

    谁也弥补不了,因为君王宠爱、皇恩浩荡,是求也求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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