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离觞洗尘缘

    李寻欢连忙深吸几口气,调整紊乱的呼吸,掩饰脸红心跳。身后的人没有声音。

    程禹大笑着朝他们奔了过来,一手扯住一个,不由分说就要往前院拉。

    “程坛主,我就不去了,”他轻轻挣脱,歉然一笑,“我……已然醉了……”

    程禹显然不信,瞪大了眼对着他左看右看,奇道:“李大侠明明是海量、千杯不醉啊,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儿才喝了几杯,怎地就会醉了呢?”

    心中暗暗叫苦,越怕被发现、偏偏还碰到这么个死盯着看的莽撞人,只得硬着头皮轻声说:“是醉了,你没看到我的脸……都红了吗?”

    程禹这才点点头,呵呵笑着说:“还真是,真挺红的。那李大侠就早点回房休息吧。走,左使,咱们去接着喝!”说完又去拉杨逍。

    然后他就听到他的声音:“我也不去了,我也……喝醉了。”

    心一阵砰砰乱跳,不用回头看,也能感觉到来自身后两道灼灼逼人的视线正凝注在自己身上。

    可程禹哪里肯依,叫道:“您快别胡说了,自打我入了明教,还从没见您喝醉过呢!不行不行,大家叫我出来找,你俩怎么也得跟我回去一个,不然我怎么交差呢,他们非灌死我不可!”

    眼见僵持不下,李寻欢慢慢转身,朝杨逍微笑道:“大家都是为你而赶来苏州,你不回去显然不妥。”

    目光相触,杨逍的眼中分明有两簇火焰在跳动。他慌忙移开视线,只觉脸上愈发烧得厉害。

    “就是就是,左使,快走吧!”程禹一边说一边又上手来拉。

    他听到他叹了口气,说着:“别拉了,我回去就是了。”

    情不自禁回眸看他,视线再度相接。他对他说:“那你……早点休息吧。”

    他说了声“好”,就见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猛地拂袖转身,匆匆而去。程禹追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左使,左使,等等我啊!”

    总算松了一口气,可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淡淡的失落和……不舍,轻轻阖上眼,周身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唇上还残留着未消散的酒香,他邪魅的眸子仿佛就在眼前,忽又变成了纪晓芙那张泪痕满布的脸……头开始隐隐作痛,心是前所未有的迷乱,他知道,接下来将会是一个不眠的夜。

    翌日清早,铁传甲过来服侍他洗漱,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黑眼圈,惊叫道:“少爷,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没事。”他不想多说,因为实在没法说,只能转移话题,“昨夜酒宴几时散的?”

    铁传甲道:“哪是昨夜啊,一直喝到今日五更才罢。”

    “哦,他……还好吧?”

    铁传甲知他担心他,笑道:“没事,杨爷那酒量,除了你、谁也喝不过他。不过我看他昨夜是真高兴,纵没全醉,七八分醉意是有的了。”

    “我去看看。”李寻欢说着起身就向外走。

    杨逍的房间在他的正对面,刚走到院中的太湖石旁,正好看到那人推门出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昨夜的一幕忽又在眼前浮现,心头一阵慌乱,脸上腾地一下又有些发烫,他立刻止步、转身、不敢再看。

    他却不知,这一系列因羞赧而不知所措的举动,看在杨逍眼里却是另一种感觉。

    杨逍确实醉了,喝了一整夜,聊了一整夜,很多情景、很多话他都不记得了。但他并没有忘记昨夜在此处发生的一切。

    彼时那种无来由的冲动、无来由的紧张、无来由的心跳……即使过去了几个时辰,仍分外清晰。他被自己吓到了,早已不再是纯情年少的自己,就算再喝多了酒,怎会竟无端地对一个男子……动了情?

    尤其这个男子,还是他心目中谪仙般不可亵渎的人物。

    他本就为自己昨夜莫名的轻狂举止感到愧疚不安,此时再见李寻欢的反应,只道他必是生气了、不愿再看到自己,心中一凛,顾不得多想,急于开口解释:“对不起,昨夜……是我醉了。”

    ——是我醉了,醉到不想醒来,又不得不醒。

    李寻欢身子一僵,心上一阵绞痛,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堵住了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原来,那一刻的动心,那一刻的温存,那一刻的柔情蜜意,只是因为你醉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伸手扶住太湖石,他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眼见他这般反应,杨逍更自责了,几步走过来,想扶住他、想帮他拍背……可又不敢,生怕再有任何一个动作冒犯到他,只能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干着急。

    等这一波咳嗽终于止住,李寻欢手抚胸口,淡淡地说了一句:“无妨,昨夜……我也喝醉了。”

    二人就这样默然而立,一时间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幸好,很快就听到方昊阳的声音传来:“左使,李大侠,我正有事要找二位,请移步前厅吧。”

    尽管昨夜通宵畅饮,可方昊阳对于杨逍交待的正事却不会耽搁,已然细细写出了天字门革新后新的管领要点,并说道:“同里的两个铺子我想就按李大侠所说,一个做客栈、一个做饭庄。”

    杨逍点头,程禹跟着补充道:“同里镇共有三条大河、十几条小河,水陆交通极其便利,来来往往的客商很多,就是当地那一千多户人家,也都家家富庶,开客栈和饭庄生意必定差不了。”

    杨逍道:“鞑子朝廷虽统治残暴,却很鼓励发展商贸,所以我们要利用这一点把商铺做起来,一方面尽快累积资金,一方面暗中招募教众,等到人财两全的时候,明教就可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一番话说得在座众人个个豪情万丈,方昊阳对李寻欢说道:“李大侠,昨日铁兄与我们同去看铺子,我发现他真是很有经商头脑,不知可否请李大侠准许铁兄协助程坛主打理同里的商铺呢?”

    李寻欢沉吟道:“承蒙方门主青睐,传甲本应义不容辞,只是……”心中刹那间闪过的是那一桩对铁传甲而言关系重大的陈年旧案。

    杨逍一见他若有所思,立时记起临安客栈中铁传甲那一次的欲说还休。他本就聪敏过人,已然猜到了大半,傲然笑道:“你放心,有明教在,我想一般江湖人士恐怕还不敢轻易来找他麻烦。”

    李寻欢想了想,也确实如此,明教近些年虽因内部纷争有所衰落,但数百年的根基未动,加上杨逍现下正励精图治,复兴指日可待。铁传甲若有明教庇护,显然比单独跟着自己更稳妥和保险。当下点点头道:“杨兄说的是,待我回去问一下传甲的意见,应该没问题。”

    方昊阳笑道:“那太好了。天字门懂经商的人不多,襄阳马坛主手下有位香主叫万士佟,入教前就是开饭庄的,昨日我已通知他快马赶来,今日晚些时候应该就能到了。”

    杨逍目注方昊阳,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微微一笑:“很好。”

    晚饭后,下起了雨。李寻欢待在房里看书。方昊阳在每间客房里都放置了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琳琅满目,包罗万象,他很是喜欢。

    不止是书,方昊阳每日必让人给他房间送酒,是以他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听着潇潇雨声自斟自饮。

    看了一会儿,忽见铁传甲从外面匆匆走进,脸上有些惊慌。

    “少爷,你赶紧过去看看吧,杨爷他……发脾气呢。”

    李寻欢一惊,忙问:“怎么,出什么事了?方才吃饭时还好好的。”

    铁传甲两手一摊:“我也不清楚,是韩力跟我说的,说有个什么万香主到了,他们在前厅一起议事,本来没什么事,也不知后来他跟杨爷说了什么,杨爷突然就大发脾气,把方门主他们都轰出去了,就留了那姓万的一个人。听说杨爷一掌把那个檀木几都劈碎了。”

    心猛地一跳,他忙放下书,起身向外走:“我去看看。”

    刚要出门,迎面却见杨逍正迈进来,从头到脚都湿透了,黑袍紧紧贴在身上,黑发散乱地披在面颊两侧,铁青着一张脸,眼里满是凛冽的肃杀之气。

    “你怎么了?”从未见过他气成这个样子,他很担心。

    杨逍不语,坐在桌前,看到桌上的酒壶,抄起来仰头就灌。

    铁传甲一见这阵势,不敢待在屋里,悄悄地溜出门去,从外面将房门关上。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又问了一句。

    杨逍喝干了酒,猛一扬手,将酒壶狠命摔在地上,一声尖锐的脆响,瞬间散落一地的碎片。

    “我要去峨嵋山!”

    身子一僵,呼吸一滞,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

    杨逍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说:“万士佟从襄阳过来,他听说武当派的殷梨亭订了亲,女方就是纪晓芙!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居然敢骗我,还说什么想当尼姑、想当掌门,全是废话,原来她是另有情郎!我这辈子最恨别人欺骗,我要去找她,我决不能让她嫁给那个殷梨亭!”

    望着满地的碎片,从骨子里一点点透出的寒意令他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良久,他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你不能去。”

    杨逍猛抬头,紧紧地盯住他:“为什么?”

    沉默着从怀中掏出那一方令牌,递过去。他果然震愕当场:“这个东西怎会在你手里?”

    他将昨日紫竹林中发生的一切尽数相告,最后说:“她托我把这个交还给你,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她不想再见你。”

    “你怎么不早说?”他的眼里冒火,从齿缝里迸出这几个字。

    “昨晚你给我机会说了吗?”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浸透着苦涩。

    他一把抓起铁焰令,再不说话,起身就向外走。

    “站住!”他大喊,是他们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声。

    他的脚步停在门边。

    他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双手紧紧握着,指甲嵌进了掌心,火辣辣的痛。

    “她已经说了不再见你,为什么还要去?”

    “我不是你,自己心爱的女人心甘情愿拱手让给别人,然后再用十年的时间去追忆、去怀念、去懊悔!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我爱的女人,只能属于我!”

    他背对着他。他的语气森冷。一字一字似利刃般狠狠扎进他心里,痛得抽搐。

    “爱?你懂什么是爱吗?你以为你真的爱她吗?”他愤怒地反击,再不留情,“这些日子以来,你有想过她吗?你有设身处地考虑过她的处境和感受吗?你口中的爱,只是占有,只是征服,只是因为没有女人拒绝过你,只是你的面子和自尊在作祟!”

    “住口!”他猛转身,死死地瞪着他,眼里燃烧着怒火。

    他迎视着他盛怒的目光,心口已然痛得麻木,冷得彻骨。慢慢地,唇角牵起一丝悲凉的笑意:“你根本就不懂爱,你也没有爱。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爱——爱是付出,是成全,是只要他好、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李寻欢!”他咬牙叫着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着,“这是我和晓芙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若再说,你我之间就……恩、断、义、绝!”

    窗外陡然划过一道紫蓝的闪电,斜斜地几乎要劈开夜幕,雷声轰然炸响,瓢泼般的大雨倾泻而下。

    心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嘴唇痛得发紫,身体骤然变得轻飘飘的,站立不稳,一手揪紧了胸前的衣裳,一手撑住冰冷的桌面,缓缓地滑坐下来。

    他看到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是雨太大了么,再看什么都是迷濛一片。厉痛自胸口蔓延开来,伴随着一阵掏心挖肺般的怆咳,喉头一甜,白色的石材桌面瞬间被染成血红。

    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天鹰山上那一个梦境,那一个转身,那一个放手,原来,都是真的。

    ——连一个梦都是真的,三百年的苦苦追寻,却原来,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场梦。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还记得火龙真人当初的劝慰,原来,任我拼尽全力,牺牲所有,仍是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

    ——恩断义绝吗?罢了,既然无论怎样也拼不过命,我认输了,因为我真的累了、倦了、绝望了、死心了……

    挣扎着站起身,抹掉唇边的血迹,他一步步走出门,走到铁传甲的房间门口。

    铁传甲打开门,看到他惨白的脸和胸前鲜红的血,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传甲,收拾东西,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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