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酒阑人散

    杨逍从睡意朦胧中睁开双眼时,窗外天已大亮。昨夜是真的开怀舒畅,许久许久,都不曾如此痛快淋漓地醉上一场了。

    他揉揉眼,忽觉脸上丝毫没有宿醉未洗的油腻感,微微一怔。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床薄被。猛回头——李寻欢静静地靠着木雕架子床头的床柱,似是睡着了。

    只一眼,他像被人点住了穴道,再也一动不能动。

    ——你,竟在此守了我一整夜?

    心,一阵战栗的悸动。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眼睛灼得有些发酸。

    记忆中,自七岁那年杨家被诛九族后,三十年来再没有一个人如这般衣不解带地在床前守过他、陪过他、照顾过他。幼年时因师父严苛;成年后因他太强,明教中人又恨又怕,武林中人闻风丧胆。威震江湖、狂傲不羁的光明左使怎会需要谁照顾?谁又敢照顾?时间久了,一颗心日益坚强冷硬——是的,他不需要。

    不需要……却为何,此时此刻,竟会感觉胸腔里有一处地方正在崩塌软化、变得滚烫起来?

    目不转睛久久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绝美睡颜,这样精致无瑕的一张脸,惟有两道剑眉不知何故紧紧地拧在一起。

    ——你究竟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为何睡梦中都要紧蹙双眉?

    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仿佛受了蛊惑、一心就想抚平那皱起的眉头。指尖触及肌肤的一刹那,冰凉的触感令他倏然惊醒,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我在干什么?这又算什么?……

    心没来由地一乱,愣怔片刻,缓缓收手。起身,走到他旁边,运指如风,点了他的睡穴。

    他的身体立刻软倒,杨逍右臂一揽,同时左臂一抄,将人横抱在怀。微卷的发丝掠过他的脖颈,一阵酥麻。

    他深吸一口气,将人轻轻放到床上,再替他盖好被子。

    这时,有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凝视。

    迅速敛起心神,打开门,迎面是铁传甲憨厚的笑脸。

    “杨爷,您起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杨逍竖指唇边“嘘”了一声:“小声点!”

    铁传甲这才看到李寻欢正睡在床上,赶紧捂嘴。

    杨逍压低声音说:“他昨天一夜没睡,所以我刚刚点了他的穴道,这样可以让他好好睡上几个时辰。你留在这里陪他,我去找鹰王父子有事要谈。”

    铁传甲点点头,目送杨逍离去。临出门的刹那,看到那人的脚步微微一顿——是留恋、想回首再看上一眼么——不过停顿只是一瞬,他终究没有回头,很快便走远了。

    一整个上午,杨逍都在与殷天正、殷野王商量天鹰教整编成“天鹰旗”之事,现有教众如何编制,新人如何招募,很多细节需要一一定妥。

    临近晌午的时候,天鹰教天市堂主李天垣从外面匆匆走进,先向杨逍和殷天正见礼后,禀报道:“属下今早进临安办事,听到了一个消息。汝阳王昨晚到江南总管府做客,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带众弟子前去行刺王爷、抢夺倚天剑,结果混战中纪大人被杀了。”

    殷天正尚未开口,忽见杨逍脸色大变,大吼一声:“你说什么?!”

    李天垣吓了一跳,赶紧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消息并无报错,只好硬着头皮重复道:“禀报左使,属下方才说,昨晚峨嵋派到江南总管府行刺汝阳王、抢夺倚天剑,双方混战中纪大人身亡。”

    眼见杨逍面色苍白,似失魂落魄般跌坐椅上,殷天正十分诧异,问道:“杨左使,你这是怎么了?”

    杨逍也不答话,双眼只管盯着地上某处、半晌无语。

    站在一旁的殷野王、李天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气都不敢出。

    沉默了一阵,杨逍腾地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帮我准备一匹快马。”

    殷天正一凛,忙问:“你这是要去哪儿?需不需要带上几个人?”

    “不必了,”杨逍一边说一边向外走,“我有急事要办,办完自会回来。”

    李寻欢的穴道自行解开的时候,他也正从一个冗长的梦里醒来。枕上被里,俱是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暖暖地包围着他,有些恍惚。

    梦中,重重叠叠都是杨逍的面孔。之所以醒来,是因为一个突然的放手,那人决然转身,再不回头……这个情景太过清晰,真实,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麻木,以至于睁开眼的瞬间,他怀疑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梦里。

    挣扎着撑起上身,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坐在床前的铁传甲见状忙扶住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边念念叨叨地说道:“奇怪了,怎么又咳起来了?这两天明明好了很多……是不是昨晚喝酒的缘故?少爷,以后还是少喝些罢。”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铁传甲给他倒来一杯清水。李寻欢问:“我怎么会睡在这里?他……人呢?”

    铁传甲笑道:“杨爷找鹰王商量事去了,是他交代要我陪着你。他说你一夜没睡,所以点了你的睡穴、好让你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哦。”李寻欢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铁传甲服侍他简单洗漱了一下,二人便前往天鹰堂找杨逍。然而,听到的却是杨逍已经单人独骑赶回临安的消息。

    待到殷野王转述完李天垣的原话,“总管府”、“峨嵋派”这几个字仿若利刃在心头划过,鲜血滴落下来,面上却失了血色。原来,梦中的一切,竟是真的。

    ——你终会为了纪晓芙,放开我的手。

    杨逍一路疾驰。踏进临安的时候,耳畔听到的人人皆在议论昨晚总管府的一场行刺。

    “喂喂,你听说没有?昨晚是总管大人的女儿带了一帮人要行刺汝阳王的,结果误杀了总管大人。”

    “可不是嘛,总管大人死了还好,要不也是劫数难逃啊。”

    “他女儿真是个大混蛋,这么做分明是想置她老爹于死地啊!”

    ……

    “晓芙,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来自百姓的纷纷议论令他心惊肉跳,随便找了家客栈拴了马,片刻不停赶往总管府。

    谢天谢地,居然一去就见到了她,正与另一名女子身陷蒙古兵的包围,苦苦支撑。

    三两下解决掉一众鞑子兵,可她一见他,还是不发一言掉头就跑。

    很气,更多的是无奈。飞身拦在她面前,咬牙问道:“在你心目中,我真的那么可怕?”

    身后传来她掩饰不住颤抖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怕你?”

    “今天晚上子时,我在五里坡等你。”

    她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声音清晰坚定,隐含着威胁:“如果你不来,我会去你师父那儿找你!”

    其实在天鹰堂乍闻噩耗之际,他就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

    是夜,无星,无月。他伏在屋檐暗处,运足目力,将总管府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要找的那个身高体壮的鞑子王爷,此时在正房之中正与三人秉烛密谈。门外,两队鞑子兵来来回回巡视守卫。

    长街寂寂,远处偶尔响起几声幽凄的犬吠。

    天上的风云在起变化,他可以感觉得到,起伏着,翻涌着,变幻着。胸腔里的心跳强而有力,眼里的杀气愈来愈浓。

    但他没有急于出手,而是耐心等一个时机——一击必杀的时机。

    终于,正房内的三人退了出来,鞑子王爷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似要闩门。就是这个时刻,他身形如电,飞掠而下,一道狂飙,直袭对方面门。

    对方大惊失色,却仍临危不乱,迅速举掌挡在面前、硬接了他一掌。只听“砰”地一声,汝阳王被他的掌力逼得连退七八步,身形摇晃。

    若他前日未被白鹿子所伤,此时这个鞑子王爷只怕就被他力毙掌下了。

    可就是这一阻,鞑子兵们已将他团团围住,之前从房中退出的三名汉人原是汝阳王的贴身护卫,他们拼死抵挡住他、保证了主子顺利脱逃。

    一场激战,时间虽短,却很血腥。他伤了右手,但对方几十名兵丁尽皆身亡。那三名汉人护卫,更被他切下了头颅。

    “这就是卖国求荣、给鞑子当走狗的下场!”他恨极了蒙古人,除了国恨,还有家仇。

    汝阳王虽侥幸逃脱,仓皇之中竟遗下了倚天剑。他又从西厢房找到了纪英的尸体,背在身上,赶去五里坡。

    晓芙如约而至,虽感动于他冒险抢回爹爹的尸首,却仍是拒绝他的心意,不肯给他半点机会,甚至拿出他相赠的“铁焰令”要他立刻离开、今生再不相见。

    急怒交加,爱恨交织,却终是拿她没有办法。留下倚天剑,黯然离去。

    今晚,杨逍是真的伤了心,绝了望,魂不守舍。所以没有发现旁边树林里最黯的一个地方,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

    等人全部离去,那人才像受了重伤一般,手扶树干、慢慢地弯下腰,把忍了许久的咳嗽、沉重地咳了出来。

    暗夜里,漆黑的林中没有一丝光亮,那人咳得全身都在抽搐,身上的白衣苍凉孤寒,分外伶仃,分外枯寂。

    那人正是李寻欢。

    午间快马加鞭追随杨逍回到临安城,只因太懂他、料到了他要做什么。总管府前打听到有个武功超强的玄衣人刚刚从鞑子兵手中救下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子时五里坡”是那人亲口说出的话。虽不愿目睹他与她的见面,却无法放任他一人前去涉险。冲霄之殇是前世、今生永远都无法摆脱的梦魇。几经踌躇,还是一咬牙暗暗跟了他去。

    他的轻功本高于杨逍,再加上那人一心念着他的“纪姑娘”,是以从总管府再到五里坡,始终没有留意到他在身后。所以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那番情真意切的表白,是如何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

    “我知道你出了事,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在跳,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就算被殷天正父子暗算、流落街头、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次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不能放过你!我不要你去当尼姑,我不要你去当掌门,我要你当我的妻子!”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我的!”

    “把这个交给你师父,她一定会喜出望外。你替峨嵋立了大功,臭老尼将来的衣钵,就是你的囊中物,这次你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真的没有想到,我杨逍居然会栽在你这个丫头手上!”

    ……

    这一字字,一句句,远比他的飞刀还要锋利、凌厉、无情。一刀刀,狠狠地砍在心上,血肉翻飞。

    他剧烈地咳着,死死捂着胸口,心痛得眼前黑蒙蒙一片,痛得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才好。喉头一甜,唇齿间骤然一股浓浓的腥气,周身上下一阵刺骨的寒冷,“哇”地一声,白衣的前襟瞬间染上一片血红。

    ——你只说她不肯嫁你,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原来你对她的情,竟已这么深了!

    ——今晚,你虽迫于“铁焰令”的承诺不得不放手,但依你的性子,会真的放手吗?

    ——那么,我又算什么呢?放弃所有、承受一切换来的一次重逢,难道不过是场笑话?

    莫非,这就是那所谓的“劫难”、“情债”?他努力想睁大双眼,可眼前愈发昏沉沉地暗做一片……这悲哀痛苦的一生,何时……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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