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责初一直忘记思量嫁给储定池以后究竟还要再面对什么,在去想象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之前,她先被仓促地推上了斧削四壁的危崖。

    储定池见她出神,也没想叫她,过了好久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

    责初从沉钝的思绪里跳出来,对上他的目光,实话实说:“邱总理的公子,你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把人家带来,叫我措手不及。他一定要见你,我劝不住,他就自己跑出来了。”

    储定池一听,急得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猛地动了一下,牵着肩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责初赶紧走过去,却不晓得该怎么做,站在床前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嘴上也不好意思关心他,就说:“高副官带人去找了,我想你闹了这么一出,大总统那边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

    “你懂什么!你以为现在只有梁昭元盯着他?”储定池被枪伤束缚着,一时心烦气躁,对着责初大声了几句。

    “我是不懂,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何必还把这担子扔给我!”责初本是想宽慰他,却反被他一声吼,觉得生气又委屈,背过身去同他置气。

    储定池冷静下来,温着声在她身后道:“你看你现在,一句都说不得。我哪里又是看不上你了,只不过现在这个要紧关头,怎么能出这样的纰漏。”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床头马蹄钟顿顿的走针声,责初一时觉得疲惫至极,不愿再与他争执,转过身平静地说:“等你好点了,我有事想跟你谈。”

    储定池顿时阴沉了脸,说:“如果你是想说离婚的事,我依旧是那句话,没什么好谈的。”

    责初说:“不是那件事。”

    储定池有些诧异,抬眼看着她问:“你改变主意了?”

    责初未答,自言自语道:“还是等你好些了再说吧。”

    储定池没再问,过了一会儿说:“你让门口的卫士送你回去,邱子觉的事,你不要管了。”

    责初听他这么说,觉得他是另有什么打算不想让自己晓得,原本想提一提大总统和邱总理的事就也作罢。

    责初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老太太已经回来了,坐在前厅正同人说话。

    储老太太见她回来,招她过去坐。责初这才走进了看清,一边站着李常,一边站着高鞍。

    “瞧你心急的,不声不响跑到医院去看令郯。”老太太故意打趣她,倒是一点着急模样没有了。

    责初说:“奶奶,我来向您请罪,邱总理家的公子…”

    “高副官同我说了,人已经找着了。”

    “找着了?”责初转过头问高鞍,“那邱少爷人现在在哪里?”

    高鞍眉头紧锁,僵直了身子站着说:“在孔帅府上。”

    责初听得不明所以,看了看高副官,又看了看储老太太,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揉着手腕说:“这算起来,邱家少爷还要叫孔修任一声舅舅。”

    李常在一旁愤愤地说:“白眼狼!令帅冒死把他接回来,他倒好,转头就投奔了孔修任。”

    老太太倒不生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只喃喃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责初听明白了,问:“那医院那边怎么说?”

    “令郯都那样了,还叫他管这些事做什么,这算不准哪天才能醒过来的…”储老太太突然一副哀伤模样,说着说着就掏出帕子抹起眼泪来。

    责初瞧她情绪变化如此大,有些不解,说:“奶奶,令郯他…”

    “好了好了,你们都去忙吧,不要杵在这儿看我老太婆笑话。”储老太太挥了挥帕子对高鞍和李常说。

    等二人走了,老太太才道:“不管谁来问,只管说令郯伤得太重,人也未醒过来,知不知道?”

    责初点点头,问:“他同奶奶打过招呼了?”

    “打什么招呼,他是我带大的,他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储老太太将帕子收起来,点着她的额头,笑了笑,说,“傻丫头,他这道行也就诓一诓你,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老太婆呢。”

    “奶奶,我可看得清楚,他这次是故意中的那一枪,对不对?”

    老太太向来多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听责初这么说,也没觉得意外,说:“要说他这次也是心急了些,做起事情来全然不顾家中老小,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责初没再搭话,储老太太见她神色倦倦的,就也佯装打了个哈欠,杵起拐杖站起来说:“这个不懂事的,净晓得折腾我,老骨头了,坐不住了,上去躺着歇一歇。”

    责初送老太太回房,自己也回了房间,瘫倒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便睡到了晚上,晚饭时田妈没忍心吵醒她,这会儿见她醒了,立马去厨房端了热好的饭菜进来。

    责初问:“奶奶吃过了吗?”

    田妈说:“吃过了。”

    责初“哦”了一声,接过筷子,田妈忍不住凑上来问:“小姐,我瞧着老太太脸色不大好,也不敢问,姑爷他,要不要紧?”

    责初摇头说:“我不知道。”

    田妈见她神色有些躲闪,以为他是担心储定池,就没再问,放下餐盘退了出去。

    第二日顶荆几家报社铺天盖报道的都是储定池受伤的事,南方军政府趁机以犀利的言语对梁氏政府口诛笔伐,全国上下都一致将矛头指向了梁昭元。

    田妈买菜回来,篮子都未来得及放下,就跑到责初房里,气喘吁吁地说:“小姐今日不要去学校了,学生们都上街了,游行队伍都到东四胡同口了。”

    责初想了想,说:“我没记错的话,驻日公使汤永新的宅邸就在东四胡同。”

    “可不是嘛。”田妈拍着大腿说,“我在街上听到说,几个带头的学生扬言要放火烧了汤宅呢。”

    责初问:“怎么闹得这么大?军警呢?”

    “我买菜回来的时候听说顶荆四个大学的学生都罢了课,街上挤了好几千人呢,就那几个军警怎么拦得住。”田妈正说着,楼下来了电话,她立刻转头说,“我去接。”

    责初慢悠悠地跟着走到楼梯口,扶着栏杆问:“是谁打来的?”

    田妈对着听筒应了两声,放下电话着急忙慌道:“大事不好了,孔十小姐打电话来说,今天在街上见着小少爷了!”

    “在严?”责初从楼梯上跑下来,“他怎么会上街?快快快,备汽车。”

    田妈说:“要不要先同姑爷说一声?同高副官说一声也是好的,街上乱得很…”

    “快备车!”责初大声道。

    督军府门口守着的卫队长没敢拦她,但也一同跟着上了车。北川路被游行队伍堵得水泄不通,车子刚开到岔路口,司机就转过头对她说:“少夫人,学生太多了,车子开不过去。”

    责初想也没想就开门下了车,卫队长赶紧跟着说:“少夫人,外面太乱了,一不小心就会伤着您,还是先回汽车上吧。”

    责初顾不上理他,小跑着望人堆里钻去。学生们群情激昂,高喊着“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队伍浩浩荡荡从各条街上汇聚,全都往东四胡同方向去。

    责初原以为军警们会阻拦,没想到街边三三两两几个军警都是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既要维持秩序却又不敢对学生们下手,只能窝窝囊囊的,被迫给学生们让道。

    责初跟着队伍挪到东华门前,一路上也未见到在严的身影,她正着急,突然被身边的人叫住了。

    “齐老师?”

    责初回过头一看,觉得眼前的女学生眼熟,却又想不起具体。

    学生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主动说:“我叫武敏,选过赖教授的西方文明史,您是助教,我还借过您带来的书。”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那个来借《名利场》的,对不对?”

    “对对对。”武敏说。

    街上声音嘈杂,责初只能扯着嗓子,靠近她问:“现在是到哪里去?”

    “去正天门!”武敏掀拳裸袖,“粱氏政府把大顺口和承顺铁路的主权出卖给日本人,我们要讨伐卖国贼,誓死捍卫国家主权!”

    责初被身后前进的人推了一把,一下没站稳,索性前后左右都是人,也没摔倒,只是脚踝轻轻扭了一下,她顾不上脚上的疼痛,问:“我听说你们要放火烧汤宅,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止火烧汤家楼,我们还把汤永新痛打了一顿!”武敏同责初说完,又和队伍里的人一块喊起了口号。

    几个学生爬到东华门前的华表上,举起横幅大喊:“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王鸿申家里去!”

    学生们一时又振奋起来,高喊:“严惩卖国贼王鸿申!”

    责初正跟着队伍走,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她一回头,见是孔战儒,紧张又诧异。

    孔战儒抓着她,边小喘着气边说:“我听到十律给你打电话,就知道你一定会上街,跟我走。”

    “我不走。”责初甩开他,转身往前面挤去,街上人挤着人,孔战儒贴在她身后,跟块膏药一样。

    孔战儒用手臂挡着边上的学生,在她耳边说:“学生们已经失控了,他们真的放火烧了汤家楼,交通总长、币制局总裁,没有一个幸免于难,他们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你在街上会被波及的。”

    责初别过头说:“如果不是他们出卖主权与日本人为伍,学生们又怎么会如此冲动。”

    她话一说完,就听东华门上“砰”的一声枪响,孔战儒下意识地从身后护住她。责初吓了一跳,街上安静了片刻就又嘈杂起来。责初一抬头,见警察总监吴全站在东华门上。

    下面回过神的学生冲他大喊:“叫卖国贼王鸿申出来!”

    吴全身边的卫士又朝天空开了一枪,吴全抬着手说:“同学们,同学们听我说!总长不在,同学们可以把请愿书留下。时间已经很晚了,同学们快回校休息,政府自会有答复!”

    学生们并不买他的账,依旧大喊:”叫卖国贼王鸿申出来!“

    吴全没法,仍劝着:“待会儿要下雨了,大家还是早点回去午觉吧!”

    “吴警长,我们不为难你,你让王鸿申出来,谁签的字谁站出来,别以为躲着就能了事,一日见不到王鸿申,我们一日不走!”

    “对,不走!”一群学生附和着。

    吴全接过卫士拿来的扩音喇叭,说:“同学们,你们有爱国心,难道我们做官的就心甘情愿把土地给日本人吗?我可以为同学们传达意见,但恳请同学们不要再用这种野蛮的方式了,留下请愿书,我们三日内必定传达给总统府!”

    人群里立刻有人喊:“别听他的鬼话,大总统已经是倭寇的走狗,哪里还会听我们的意见,同学们,政府潦倒,内阁无能,中国的明天只有靠我们自己,同学们跟我冲啊,打倒卖国贼,还我大顺口!”

    “冲啊!”

    队伍立刻又前进起来,吴全见状赶紧叫了警察厅的人过来,原本只是对着空地开几枪想吓唬吓唬学生们,却被几个领头的学生冲过来夺枪,三两下就扭打起来,其他学生见了,立刻也围上来,东华门口一团糟,学生警察扭打成团,责初吓了一跳,孔战儒趁机拉住她往人群外面走。

    “不好了!国贼梁昭元派了张克的军队过来,在正天门抓了我们十四个人,大家快跟我去正天门解救同胞,爱国无罪!学生万岁!我们跟卖国政府血战到底!”

    责初大惊失色,又要回头往人群里跑,孔战儒拉住她说:“你别学那群学生头脑发昏,现在过去有什么用,真是幼稚、愚蠢!”

    责初置若罔闻,只用劲想挣脱,孔战儒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

    “孔战儒你做什么?”责初受了惊吓,惨白着脸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要是乖乖回去,我就放你下来。”孔战儒不容商讨说。

    “你要发神经去别处,凭什么来管我的事!”责初用手肘顶住他的胸口,“放我下来!”

    孔战儒冷着脸说:“我今日得闲,你要跟我耗着就耗着吧。”

    “你先放我下来。”责初冷静了说。

    孔战儒把她放下来,却依然抓着她的手臂,说:“我送你回去。”

    责初见督军府的卫士长跑过来,就顺着他的话说:“车子在那边,我自己回去。”

    孔战儒不放心,定是要跟着上车,等看责初进了家门才离去。

    田妈来问:“小少爷人呢?”

    责初犹豫了一会儿,说:“田妈,你去在严他们学校看一眼,看看他回去了没有。”

    “小少爷真去游行了?”

    “你别问了,快去看看。”

    “诶,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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