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 到最后卿浅的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熟悉的妖气。
非常熟悉、不仅如此还很浓烈。
这几乎能让江如练确定——师姐身上带着自己的羽毛。
什么样的人,才能表面拒绝, 背地里又放不下?
江如练如飞鸟般轻盈地落地, 嘴角上扬, 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
她抬手,穿过指尖的风带着异常活跃的火灵气,而眼前正是妖盟所占据的停云山脉。
江如练在追人,卿浅同样也在寻人。
只是她追逐的对象明显难缠太多,能凭借着山林复杂的情况将自己的气息掩藏得分毫不露。
不久前, 她交代完后事, 提剑出了停云山, 准备往流沙的封印去。
结果横穿妖盟时被一道术法拦截了一下, 她便顺势落入早就布置好的树林中。
入目便是熟悉的阵法、和似曾相识的手段。
卿浅闭了闭眼, 手中剑斩断飞袭而来的火线,神情冷若冰霜。
“裘唐。”
只有他,才会三番四次地出手想要困住自己。
她可不信什么修补封印的说法, 其中肯定有更深的缘由, 甚至会与江如练有关。
重重叠叠的幻境与阵法相交叠, 再继续耗下去,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就怕是裘唐更胜一筹。
卿浅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涌到喉头的淤血咽下去, 手里的剑未曾颤动半分。
按照自己原来的计划, 她只需要想办法让江如练辞去妖管局的职务、离开停云山, 自己再渐渐从她生活中消失。
什么都不会发生, 对于一只拥有漫长生命的妖来说, 年少慕艾会随着时间化作记忆里的一粒沙。
难过只是暂时的 , 风一吹就散了。
凤凰总会找到合适的梧桐枝,而江如练会再次遇见和她一样自由的妖怪。
等到那时候自己已经黄泉埋骨,落寞和嫉妒也就无从谈起。
谁知天命难测,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停云山的月色下,与江如练那一吻同时落下的,还有极其浅淡的异香。
随后记忆开始模糊,等把那只凤凰找回来,就仅仅只记得江如练清澈的一双眼,还有格外温柔的笑。
她当时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异样,能够及时止损,到最后却依旧选择了无动于衷,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究竟是她中了蛊,才因此失去理智。
还是早就无法压制的私心,“教唆”她心甘情愿地被蛊惑?
卿浅毫不犹疑地下腰,避过横斜而来的灵刃,反手就是一剑。
剑风荡出去几米,将沿途的障碍物从中劈开后似乎撞上了透明的屏障。
“咔擦”一声脆响,仿佛镜面破碎,面前的森林“裂”成碎片,最后屏障散去,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面容和蔼的老人倚靠在轮椅上,被发现后并无半点惊讶,反冲卿浅笑了笑。
“你什么时候这样莽撞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卿浅抿了抿唇,脊背挺直,掩不住的戒备和紧张。
毕竟是两代人,哪怕在修行造诣上再天才,她也和裘唐有着一定的差距。
裘唐继续道:“要不是见了这身白衣,我还以为来的是江如练。”
他说完转动轮椅,主动往前走了几步。
卿浅没后退,提着剑随时都能出招:“你的目标当真是我?”
“是,也不是。”裘唐没有正面回答。
风带着热浪掠过山林,灵气沿着既定的路线游走,使得卿浅四周的阵法微微发亮。
又是一个缚阵,而且是只抓活的。
事已至此,卿浅也不和他废话,索性点明了:“当初祭阵应该是你。”
封印以五行入阵,流沙所处正好为火。
她当初特意要来了“太初图书馆”的权限,就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
白云歇的旧友,正好对应五行,也正好自那以后渺无音信。
果然,裘唐眼角笑出了褶皱,无所顾忌地承认道:“当然是我,这是白云歇精心设计的封印,花最少的力气,赢得最好的保障。”
“我的那些个老友先后去了。白云歇送走了他们,下一个就该轮到我。”
他摊手,做了个无奈地姿势:“怕死是人类的本能。他们愿意做这个英雄,我可不想。”
所以他将蛊毒下到死士上,让他带着一众魔物直抵昆仑,又通知到觊觎昆仑已久的大妖,总算逼得昆仑分崩离析,不死树更是遭到了重创。
裘唐意味深长地开口:“只有心甘情愿的魂魄,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你要知道,昆仑的凤凰当初赴死时并没有后悔。”
“噌——”
锋利的剑光快出残影,势如破竹,带着主人的怒气直指裘唐眉心。
而裘唐只是略微偏头,伸出两根手指牢牢夹住剑身。
鲜红的血从指缝间缓缓流下,他面不改色,甚至还轻轻叹了口气。
忽略地上明亮的缚阵,他看起来正如一个拿小辈没办法的老人。
卿浅脸色惨白,动作却不让分毫、步步紧逼:“她心甘情愿,你就能心安理得?”
裘唐终于收了笑,抬起手,灵气以他为中心疯狂涌动。
他扬起下颌,嘴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一颗能连通轮回井的树,一只好骗的凤凰,还有一众天真过头的妖怪。”
“你以为白云歇当真没打过昆仑的主意?”
“你师尊早就设计好了备选方案,能吸引魔物的蛊是她制成的,我不过是把这些拉出来摆在明面上而已。”
察觉到卿浅的力道隐约有松动,他句句逼问:“昆仑之祸、凤凰腹背受敌,她有来帮忙吗?献祭本来可以中断,她有站出来阻止吗?”
“同门亲友在她手中不过是一枚棋子。你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卿浅有瞬间的晃神,哪怕她很快调整过来也已经迟了。
猝不及防的一掌拍在她肩膀上,强劲的灵气逼得她倒退好几步。
最后控制不住地半跪在地,咳得躬起了身。
“咳、咳咳。”
点点红梅在白衣上绽开,分外刺眼。
轮椅碾出一道道辙痕,裘唐缓缓驶到卿浅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凤凰本该死去,可她再次出现了,而流沙的封印被破。我听说得天独厚的大妖能逆天改命”
卿浅又咳了几声,以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抬起头艰难地吐字:“原来如此。”
他是想要一个心甘情愿的魂魄,再一次复现千年前的献祭。要一个长生不死的秘法,好残喘于世。
从前让凤凰甘心赴死的是昆仑,而今换成了自己。
卿浅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给攥住了,还在不断拉扯,连呼吸都能带出疼。
她的视线逐渐被灰色噪点覆盖,大脑清晰地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手中的剑却不听使唤。
成为江如练的弱点,竟让她生出一种想要自毁的冲动。
自己走后,江如练是不是就不会再被威胁了?
如果自己当初能狠下心,江如练就不会困守停云山,更不会忍受那么多指责和束缚。
信任之人到头来不可信,亲近之人算如今不敢亲,她竟活得如此可笑。
缚阵还在继续运行,裘唐怡然自得地靠着轮椅,指尖点了点扶手。
黑色细线如有生命般缠绕上卿浅的小腿、手腕,勒出深深浅浅的红痕。
而阵中人眼眸沉沉,并没有做出反抗。
缚阵的最后一步是大型传送术法,繁复的花纹亮起蓝光,随着卿浅的身形渐渐模糊,裘唐笑得开怀。
“放心,等‘交易’结束。看在白云歇的面子我会把你和江如练同葬,就选在停——”
“砰!”一声巨响,裘唐的话戛然而止。
炽烈的火肆意燃烧,如红云席卷,所过之处一并点燃,颇有股疯劲。等凤凰火不管不顾地将灵气烧得一干二净,阵法也因此截断。
江如练从火中走出来,昳丽的容貌与火焰相交,更添了分非人的妖异。
她的眼神只落到裘唐处一瞬,就移到卿浅身上。
“师姐?”
卿浅抬头,失了焦地眼睛愣愣地望过来,唇上是鲜血染就的艳红。
这无疑令凤凰暴躁,本来就不怎么稳定的精神状态此刻更是崩塌得彻底。
得快点、快点把人抓过来。
眼见江如练快步走过来,大妖的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裘唐意识到不对劲,皱着眉将手放到卿浅肩上。
“江如练,你冷静点。”
这是提醒,也是威胁。
这招无疑是有效的,江如练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江如练就消失在原地,裘唐旋身堪堪躲过突然出现的灵刃,轮椅重重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稳稳地站着,还不忘伸手一勾,轻而易举地勒住了卿浅的脖颈。
昔日强到令妖邪胆寒的人,此刻就如一只破败的瓷娃娃。
白衣被黑线切割,有的甚至渗出血色。她只能微张着嘴呼吸,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江如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放出来的火焰不受约束,已然烧毁了周边大片树林。
裘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妖像是失去了束缚,做事全不顾后果,也听不进去人话。
这是很危险的事,一只发疯的大妖比全盛时期的卿浅难对付。
于是他再一次沉声,隐含威胁:“你师姐可是在我手上。”
江如练瞳孔缩成道细线,当真退后了几步。
只是裘唐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手上就传来一阵刺痛,仿佛冰锥扎进肉里。
裘唐吃痛松手,卿浅趁此酿跄地往前,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她望着江如练,恍惚地提起剑。
她把剑一横,架到自己脖子上。
她闭上眼睛用力,剑锋刺破血肉,决绝到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本该有的窒息感并没有传来,剑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卿浅睁开眼,触目则是一片猩红。
血液滴滴答答地顺着剑身滑落,最锋利的部分全握在江如练手中。
眼前的凤凰强行将剑压下,还笑出了声:“师姐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咬牙切齿的,就好像如果卿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就要把这人活吞入腹。
卿浅其实手软脚软到站不住,面对着江如练却还是咬着唇垂眸。
“没结契。”她似乎哭过,话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就当没发生过。”
江如练脸色沉了下去。
师姐宁肯自刎,也不想和自己在一起。
当初的海誓山盟都是骗自己的。
她一只手掰着卿浅的下巴,强迫后者抬头,随后在卿浅的琉璃瞳中看见了几分惊慌失措。
师姐在害怕什么呢?师姐是不是在怕自己?
这年头一经出现便如野草般疯长,攻占了江如练全部理智。
她几乎没有思考,强行吻住卿浅的唇,撬开贝齿。
灵刃划破卿浅手心,江如练伸出自己受伤的左手与之十指相扣。
卿浅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唇齿间,也动弹不得。只感觉手心的血液似乎都被抽走了,冰凉彻骨。
这一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之后一股暖流顺着手臂往上灌入心脏,又流经全身。
仿佛有无形的因果将自己和江如练联系在一起,胸口被什么东西塞满,沉甸甸的。
分明是晴天,天边却有惊雷炸响。
雷光混合着四周炽热燃烧的火焰,就显得此处如同地狱。
可身在其中的人并不在乎。
江如练直起身,手松开时带起几丝粘稠的血,如红线交织。
她歪头,眼底里压着深切的疯狂和探究:“那现在呢?”
她开始期待卿浅的反应了,被自己强行结契,师姐是会生气、还是会羞愤到拔剑自刎?
可卿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神情完全不在江如练的猜测之内。
她先是怔楞了会儿,睫毛一眨,眼眶里就蓄上了泪水,连带着眼尾都被洇出淡淡红色。
紧接着猛地把江如练推倒,自己也扑进她怀里,连声音都带着颤:“我、我不想你死”
两人的位置骤然对调,江如练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的样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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