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头高起,已过卯时,懒姑娘姜云嫣还在床上睡着。

    传言自古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姜云嫣当真是又懒又馋的一个丫头。

    只见她盖着被子,睡得正香。偌大一张架子床上,只有小小的一团隆起——云嫣的睡相特别可怜,蜷成一团,娇小又无助。

    平日里,姜云嫣之所以每天早睡晚起,皆因腹中实在饥饿。

    她在床上躺着不动,便是饿,也没有那么难挨了。若是能睡着,饿的感觉便能在梦中遗忘了。

    可今日天刚麻麻亮,云嫣就被屋外的吵嚷声惊醒。

    外头骂骂咧咧,云嫣以为素檀为了她又在跟正院儿的下人口角,本不想理睬,翻个身又要睡去,却突听得一声哭喊撕裂苍穹。云嫣心头一惊,坐了起来。

    “素檀!”云嫣唤素檀侍候她起身,却没听见有人应声。

    云嫣撩开锦帐,光脚下了床,披上她的狐裘满襟暖袄,将朱红鎏金的刻花窗拨了个缝儿,从缝里往外张望。

    只见院中下人围作一圈,一个丫寰被死死地按在正中央的长凳上,让木板子敲打,已是皮开肉绽。

    云嫣心头一惊,顾不得穿鞋,急忙跑出来,霍地推开了门。

    “住手!”云嫣一声厉喝,那行刑的婆子这才停手,一干人等皆朝她看过来。

    云嫣一步步走过去,看清那长凳上绑着的,正是她的贴身丫寰素檀。

    素檀已经挨了近百个板子。先头打的时候,她的嘴被破布堵着,喊出不来声音,只能呜呜叫着。等眼看着人快被打死了,那帮恶奴这才扯开堵嘴的破布,教云嫣听见。

    此时素檀已经是只有了出的气,没了进的气。见到她家小姐,她不禁泪流满面,仰起脸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小姐,奴婢、奴婢不行了……对不起……对不起先夫人,没有护好小姐……小姐还是、还是早些嫁了人吧……离开这吃人的侯府,小姐、小姐……奴婢来世……”

    话音未落,就听素檀喉间“咯”地一声,已是断了气。

    被打死的人,死状凄惨,七窍流血、两眼圆瞪,舌头咬得糟烂。执杖的李妈妈见人落了气,方才甩一甩酸软的手臂,耀武扬威的。

    李妈妈拄了板子看过来,道:“大小姐,素檀这小蹄子胆大包天,昨儿个夜里竟被人撞见与那隔壁府的马夫厮混!丫鬟与外人通奸,按律死罪。一早禀了夫人,夫人让拖回大小姐院里杖毙!”

    好得很!将她姜云嫣的人,拖回她姜云嫣的院儿里打死!

    云嫣没有应声,只是握在袖子下的手已挣得死白。她好歹是这个府上的大小姐,打死她的贴身丫鬟,却没有人问过她!

    奴才们惯是狗仗人势,拜高踩低。那李妈妈有周氏撑腰,复又高声大气道:“大小姐休要可惜这贱婢!平日里这小蹄子在大小姐面前也多有僭越,胆大妄为,还偷过府里银子去买零嘴儿!这样的人断不可留在大小姐身边,没得教坏大小姐!”

    一个下人,是谁给她的胆,竟敢这样跟主子说话?

    云嫣的一双眼睛扫向李妈妈,眸光猝然变得锐利。李妈妈见状骇然,讪讪地不敢再胡说了。

    云嫣转回头来。她光着脚缓缓走到那长凳跟前。被板子杖毕的人形容可怖,云嫣却是丝毫不惧。她慢慢走近,虽是将将十二岁的小姑娘,矮小瘦削的肩冷且硬,有莫名的摄人气势。

    小小的身子低伏了下去,伸手将素檀未瞑的双目合上了。

    素檀九岁时便被卖入侯府,那时云嫣将将三岁。她是打小看着云嫣长大的。在妈不在爹不疼的时候,特别是绿意被撵出府以后,她便是云嫣在侯府里唯一的依靠。

    云嫣终于淡然开口,道:“买副薄棺葬了罢。”

    她从袖中掏出银子来,丢在地上。

    下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多半句言语。

    云嫣心中悲凉,似这院中十月的寒气。她言罢缓缓起身,留给丫寰婆子们一道孤凄的背影。

    周氏果真好手段。为了遮掩她那不干不净的出身,大院里的旧人早就死的死,卖的卖,换了个干净——现如今最后一个知晓内情的素檀也没了,再没有人计较府里的腌臜事。

    只有云嫣一人还记得。

    可怜云嫣年幼无依,求告无门,日日熬煎。

    ……

    素檀死后,云嫣夜里便不再让人伺侯,让值夜的婢女都离得远远的。

    云嫣听说过山西巡抚家的丑事。前房女儿被继母逼婚不就,贴身侍候的下人便与外头勾结,让深夜闯入的二流子坏了她的名节,逼得她不得不委曲求全,下嫁给了那粗鄙之人。

    这种下作的手段,周氏是使得出的。

    如今府上,再没一个云嫣可以依靠信任的人了。她将大门锁紧,拿绣线搓成几股细绳,一头系在门栓上,一头拴着屋里的桌椅板凳。门口但凡有点动静,那板凳落地定是噼哩叭啦一阵乱响。

    云嫣清楚,周氏打算将她这最后一个姓姜的,趁早赶尽杀绝。

    素檀的一颦一笑犹在眼前,云嫣倚着门板,咬唇默然。

    ——素檀,你放心好了。那姓左的病秧子并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定不能将我强娶了去。

    如豆的灯光将红漆的衣柜映成了黑黢黢的阴影,如同巨大的人影,守住云嫣。

    ……

    然而,锦乡侯府嫡长女要嫁给左家病秧子的事早已闹得满城皆知。

    前些日子锦乡侯府将云嫣的生辰交到了左阁老府上,与左家小公子合了生辰八字。年前两家交换了庚帖,又请动芳太妃做了保山,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周燕珠于是又差人与左夫人一起看日子,预备着年后定好下聘和订婚的吉日,便将云嫣嫁出去。

    这日周氏传了云嫣进屋说话。

    云嫣扶着门框走进了里屋。只见她穿一件莲藕色杭绸夹棉褙子,头发挽了个纂儿。

    姜云嫣虽五官精致,然小小的一个人儿,却没有人形。

    皆因她面色蜡黄、唇色灰白,身上衣裳空荡荡的,似一根竹竿苦苦撑着。那胳膊上戴着一只满翠的玉镯,在皮包骨头的细腕上晃荡。

    周氏心里说不出的喜悦。

    就算不将姜云嫣嫁出去,也没有几天好给她活了。就这么活活搓磨着,让她变成死在金丝笼中的小雀,把她亲娘留给她周燕珠的所有痛苦,全数奉还到她的宝贝女儿身上。

    周氏拉了云嫣的手,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紫檩木罗汉床上,问:“嫣儿,我和你爹爹一心想为你寻个好人家。你跟母亲说说,你可对未来的夫君,有什么念想?什么样儿的人,能入了咱们嫣儿的眼呢?”

    任谁听了这话,都以为周氏是个达观开明、知情解意的贤妻良母。云嫣若不是知道周燕珠出身花柳巷,定会以为她是京城戏班的名伶。

    戏演得太真了。

    云嫣不爱演戏,也懒得陪这样的人演。

    因为骨瘦如柴,云嫣看人一眼都十分疲倦的样子。她淡淡道:“嫣儿久居深闺,不曾有任何念想。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周氏这才低眉笑了,抚着云嫣的手道:“昨日,左阁老替家中的小儿子上门提亲。嫣儿,左阁老可是皇帝近臣。咱们家说得好听是勋贵之家,那是当今圣上谨遵先帝遗德、感念旧情。如今当道的是权臣,七位阁老位高权重,哪个不想跟他们攀亲?左阁老小儿品行端方,仪容风流。万般皆好,只体质稍稍弱些。若不是他体质弱些,咱们家如何能入左阁老的眼?你若是嫁去左家,好生侍奉将养,他定能慢慢恢复、生龙活虎……这是件天大的美事。”

    周氏说完,便眯着一双柔媚杏眼看着云嫣。

    面上安静,周氏心底却止不住狞笑。

    若知道左公子缠绵病榻,依照姜云嫣的性子,少不得是要闹上十天半月的。可这小妮子再如何厉害,终究是孤家寡人一个。现如今姜云嫣院儿里全是她周燕珠的人,身边连个可信的丫鬟都没有,如何与她周燕珠斗?

    只能由着她搓圆捏扁。

    姜云嫣要是答应便罢,要是不答应……她也有的是办法让她答应!

    满满的后手等着整治姜云嫣,谁知云嫣垂了眼帘,清瘦的小脸平静无波,道:“云嫣的婚事,全凭母亲作主。“

    这……

    这就算是,应了这门亲事?

    先不说那左公子是个废物,单是左阁老家的夫人和两房姨娘成日里斗个没完,已经就够人受的了。到时候,周燕珠便能因姜云嫣的错处与左夫人联手,还怕她不声败名裂,求告无门?

    将姜云嫣一嫁,周燕珠既送走了前房这个凌厉又碍眼的丫头,又跟左家攀上姻亲,真是一举两得。

    心中计较了半晌,周燕珠脸上却是挤出了许多慈爱的笑容来,道:“嫣儿,你是个好孩子。你既有意,母亲便顺你的意回了左夫人。以后你夫妻二人定能同心同德,一辈子琴瑟合鸣、和和美美。”

    云嫣无话,只起身谢了周氏,出门领着她的人回了西跨院。

    送走了云嫣,周燕珠看着那晃动的珠帘半晌,眼神幽暗,吩咐莺儿:“来人,把西跨院几个服侍的都叫来罢!”

    莺儿将西跨院几个服侍云嫣的丫寰、媳妇、婆子全带进了屋里来来。

    “秋雪、彩杏、莲芯还有刘文广家的,你们几个都听好了!”周燕珠道,“大小姐身子不好,如今她身边的大丫头殁了,你们可要仔细服侍着……要出了什么岔子,打死不论!”

    这几个丫寰媳妇子都是周燕珠的心腹,即刻领会了她话中深意。纷纷行礼应“是”,鱼贯着出了内院,往西跨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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