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父问了路人,  便往宁曼的卤味店走去,今天的事情来得太多太快,他还没想明白,宁曼的卤味店早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了,  果然,  到了门口,就被桃花拦了路。

    桃花塞给他两个大包,  “东家说了,  您不是她的父亲,原是早年你们偷偷抱了她养的,今日官府已经判决了,  因此,她不能收留你,  这些都是何大爷的东西,你清点有没有缺的,  这以后,  就请何大爷另寻住处吧!”

    何父瞠目结舌,有心想说几句,  却又不好和桃花争论,最后只能拿了包裹气耸耸的走了。

    当天晚上,父女两是在一家客栈住下的,  何父定了一间下等房,  想着既然是父女,  挤一挤也够了,然而,何娘子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当场和何父吵了起来,只是她无论如何闹腾,何父节约惯了,都不愿再开个房间,何娘子无法,最后当了自己手上的一只镯子,重新开了个房间,两人的争吵才算告一段落。

    饶是如此,两人也闹得很不开心,何娘子觉得生父太抠,何父觉得这女儿又霸道又跋扈,一点做人女儿的样子都没有,太不像样。

    两人谁都看不上谁,却又没办法不在一起。

    何父细细思量过了,京城他们是待不下去了,如今只能回乡,但一旦回乡,就要还屠夫那三十两银子的彩礼,可何母把钱藏在哪里了,他却是一点也不知情,也没办法进大牢去问,因此,便只能把如今这个女儿带回去,给了屠夫,也好抵了那三十两彩礼。

    横竖这个女儿是嫁过人的,让她二嫁,也不算亏待她了,不然,以她这四体不清五谷不分的样子,在乡下大抵是活不下去的,把她嫁给屠夫,让她有口饭吃,也算是给了她一条活路了。

    至于何娘子,却是不得不跟着何父。

    她还是宣平侯府大小姐时,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如今她掉落尘埃,虽有些人不和她计较,却奈不住也有一些心胸狭隘的,要来找她的麻烦,反正不管如何,京城她是待不下去的,也只有随同何父回乡,得个暂时安稳后,才能徐图后进。

    父女两都心怀鬼胎,却维持了诡异的平静,第二天天亮后,两人便退了客栈的房间,何娘子拿出典当的银子,雇了一辆车慢慢往他们的家乡走去。

    宁曼这边,却和何父何娘子截然不同,端的是一切顺利。

    她同庄夫人回到宣平侯府时,得到了全府上下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岳氏更是早早就收拾了好了新的院落,作为她栖身的地方,宁曼之后在家歇了半月,先是拜见了所有该拜见的长辈,又见了一堆因好奇来看她的亲戚,京中因为她身世而引起的浪潮,才算渐渐平息。

    至于宣平侯,是在两个月后回京的。

    庄夫人在事情结束的第二天,就给边关写了信,接到信后,宣平侯就立刻修书给今上,想要回京一趟,边关刚好打了一场大胜仗,此时很是安全,今上便同意了宣平侯的请求,允其回京,只是路途遥远,纵然宣平侯在得到今上旨意后第二天就动身,等到回到京城,也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宣平侯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弄丢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看到站在自己面前落落大方的宁曼,看着对方那糅合了自己和妻子特征的脸庞,饶是习惯进出沙场的男人,也不由红了眼圈。

    三日之后,宁曼接到了圣旨,她被封了静乐乡君。

    事后,宁曼才知道,静乐乡君的头衔,是宣平侯特地向皇上求得,以他这次的战功为凭据。

    “臣对的起国家,对的起社稷,对得起百姓,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儿,她因为臣的失误,流落乡野,倍受碾磨,臣甚是愧疚,愿以此次战功,换取女儿封号,让她不再受人耻笑嘲弄,臣心足矣!”

    宁曼虽然回来,但她先是落入农家,后又被卖入宫廷,最后当街做生意的经历,却不是什么新鲜事,京城权贵里,多有私下耻笑她的人群,宣平侯这等做法,就是要闭着这些人闭嘴,不敢再非议自己女儿。

    这是宣平侯一片爱女之心,圣上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很快,宁曼身上便多了乡君的头衔,京城权贵一片哗然,但此后,却再没人敢当面嘲笑宁曼,最多也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

    对于这样的宠爱,宁曼不是不惊喜的,但更多的,还是慰贴,原身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想必会很欣慰的,因为她真正的家人,是真心在爱着她的。

    之后的岁月,宁曼一直没有嫁人,因她离奇的经历,家人也没有催促她,而是仍由她自行安排自己的生活。

    宁曼明里不方便做生意,暗地里却一直扶持尹氏桃花等人,渐渐的,她从手里仅有一家卤味店,变成两家,后来更是变成三家五家十家,十数年后,她的闻香坊卤味店,竟开遍了本朝的各大城市,这生意虽不打眼,却极有利润,饶是分了不少给当地权贵,她依旧赚了个盆满钵满,身家丰厚的让人垂涎。

    但宁曼并没有全留给自己,除了日常的生活所需外,她基本都捐了出去,帮助各地百姓架桥铺路,又或是延医施药,因为宁曼终身未嫁,又没有子嗣,因此并没有引起皇家的忌惮,反而被皇帝引为榜样,时常在口中夸赞,宁曼的活动,就更自由了。

    正康二年,安乐镇新开了一家闻香坊,而从三天前,一股摄魂夺魄的香味就从这家闻香坊的后厨传出来,弥漫在安乐镇的大街小巷上,各家各户的馋虫们闻到,都被迫留下了垂涎的口水。

    “这闻香坊的卤菜啊,听说是静乐乡君一手创建的,听说当年还没回到宣平侯府时,乡君就开了一家闻香坊,每天晚上会熬煮卤汤,那味道,可叫一个香飘百里,听说排队购买的人,足足有好几百丈长”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静乐乡君?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我告诉你,这静乐乡君啊,身世可甚是传奇,她本是宣平侯的女儿,战乱时被人偷了,后来好容易才找了回去”

    “静乐乡君可是大善人,当年她回到宣平侯府时,就将卤味的秘方给了身边的伙计,那伙计却是个生意奇才,短短十数年功夫,就让闻香坊遍地开花,却也不忘本,给了静乐乡君孝敬,静乐乡君于是便用这笔银子用在各地的孤幼园,也不知救活了多少孤儿呢。”

    “这件事我却是知道的,静乐乡君曾说,当年她遭过无人关爱的罪,因此,才一心帮助这些孤苦无依的孤儿,你们说,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你让你自己女儿去享别人的福,也就算了,但总该好好对待换来的娃儿啊,毕竟自己骨肉享的福,可是占了别人家娃的呢!这家人,也着实是烂了心肝!”

    众人说的热火朝天,而这时,街角却慢慢走来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汉,那独轮车上堆满了柴火,推车的老汉却已是极老了,满头白发身材佝偻,走不到两步就要喘息几口气,饶是如此,却也不敢有丝毫马虎,一心一意护着那独轮车前进。

    “前两日不是听说何老头病了么,怎么今日又出来做事了?”这时有人看到,不由疑惑。

    “嗨,这有什么办法,谁让他命不好,儿子孙子都死了呢,如今跟着儿媳妇过活,做点活计,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知情人便叹息,同时,又神神秘秘的对旁边人说:“你们也别觉得这老何头可怜,他年轻的时候,可狠心着呢,如今他这遭遇,只能算是报应!”

    就有人追问为什么。

    那人便说,“你们年纪小不知道,多年前啊,咱们前面那条街本有家卖肉的铺子,那铺子的东家是个屠夫,最好喝酒,一喝醉就了就喜欢打人,年轻时曾娶了个媳妇,还给那屠夫生了两个娃,后来你们猜怎么样,屠夫有次喝完酒后发酒疯,那媳妇竟活生生被他打死了!”

    “这打死了人本是大事,但那屠夫家有钱,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这件事就被揭过了,但后来他再要娶亲就难了,哪个疼惜女儿的父母,肯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畜生?那屠夫彩礼给的再高,也没找到愿意嫁进去的人,结果你们猜后来怎么着了?这屠夫啊,居然还真又找到了一个,就是这老何头的闺女!”

    旁边的人惊愕,“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可不是么,听说当年屠夫可是给了三十两银子的彩礼呢,三十两银子,能买七八亩上好的水田了,可是,真要疼惜女儿的人家,都是把女儿当无价之宝的,那个愿意为这点银子舍了女儿去。”

    便有人追问,“那他女儿嫁过去了?后来又怎样了呢?”

    那人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嫁进去没两日,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一点好肉都没有,说起来,这家的闺女还是被从宫里放出来的,知书达理,但遇到那个莽夫,浑身本事也没处施展,熬油似的熬了两年,后来也不知怎的,有天晚上他们家突然起了大火,那屠夫和老何头的闺女,还有屠夫那两个儿子,全烧死在了火海里,一个都没有出来。”

    说到这里,那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又说:“官府来人查验,说是打翻了烛火在蚊帐上,才引起了火情,可后来又有个传闻,说是那何家闺女不堪折磨,连夜点了把火,一股脑连人带房子全烧了个干净。”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不至于吧”

    烧别人已是不易,若是连自己也烧了,这的下多大的狠心,那老何头的女儿,竟真这样狠辣?

    “具体真假,谁也不知,毕竟死无对证,”那人叹息:“不过,事后的确有人说,事发前两日曾看到那何氏去油铺买油,而在起火那天傍晚,何氏也去酒铺沽了一大壶酒回去。”

    说到这里,那人往地上敲了敲烟杆:“行了,这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吃饭了,大家都散了吧。”

    人群便都散了,但也有人依旧在议论刚才听到的事情,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便吹了几句零星话语在老何头耳朵里,他紧抿的唇,便闭的更紧了。

    艰难的又推了两刻钟,才算到了家,老何头刚进家门,就听到儿媳妇在骂骂咧咧,说他搬个柴火就去了半日,定是去哪里偷耍了,嚷嚷今日的午饭要扣下来一半才成,要早几年,他定然和儿媳妇骂起来了,但如今,他却已经没了当场那副心气,在儿媳妇喋喋不休的骂声中,默然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个窝棚,是在院子一角沿着原本房屋用木板等物搭起来的,狭窄到几乎只能塞进一张单人床,而且因为没有窗户,房间里光线非常暗,但在这样狭小的房间里,老何头反而有些安心的感觉。

    他慢慢摸着床沿坐下来,又过了一会,外面儿媳妇的骂声也渐渐消了,他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躺了下去,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想起之前听到的路人的议论声,一颗心,就又开始抽痛起来。

    怎么好端端的,他的日子,就过成这般模样了呢?

    想当年,他过得也是很滋润的,妻子儿子孙子一应俱全,家里虽不算太富裕,却也过得过去,但一切变化,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那年上京后开始的。

    孙子看上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对方要求高额彩礼,妻子就动了心思,想要把卖了多年的女儿找回来嫁出去换彩礼,为此,他们还去了京城,结果才知道,小时候养在家里的女儿,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妻子生产时偷抱了富贵人家的闺女!

    事情闹开后,妻子被判了刑,流放千里,从此后就再没见过面,而几年前,有人从边关回来时曾给他捎信,说是边关前段时间发了时疫,老婆子死在了时疫里,而那个懂事能干的闺女则被她亲爹妈领了回去,和自己再无瓜葛,而相对的,自己也带回了自己的亲闺女,只是这个亲闺女长期生在在富贵乡,那里受得了农村的清贫生活,回来不到半个月,就因为吃穿上的琐事,和兄嫂吵了十多场,家里日日吵闹不得安宁。

    而到后面,这个闺女知道了屠户那门婚事后,就闹着要出走,自己儿子想到那三十两聘礼,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自己妹妹打晕后嫁了出去,那之后,家里着实是过了一段轻快日子,一来是没了成天闹腾的女儿,二来,女儿回来时虽没带什么东西,但身上的衣服首饰,却还是当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们阔绰的用上好几年的。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结果有天下午,女儿居然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她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说那屠夫是个畜生,成日里对她非打即骂的,而且动辄就把她关在柴房里不给吃喝,她是好不容易才找机会逃回来的,她发誓自己之后什么都肯做,也不找兄嫂还当时抢她的首饰了,只求能把她留在家里就好。

    说实话,当时他是真的震惊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哭的那样凄凉,往日的高傲挑剔全都不见了,眼里只有深深的恐惧。

    但自己当时怎么做的呢?

    自己并不觉得女儿说的事,有多要紧。

    不就是被打几下骂几下么,这乡下,有哪家的丈夫不打婆娘的,也就是她太娇气才当回事,等到再过几年,她给他生两个娃,也就好了。

    老何头心里想着,面上便宽慰女儿几句,回头就让儿子去找了女婿来,女婿当着他的面,还是很客气的,他就越发觉得,是女儿太娇气了。

    最后女儿还是被送了回去,具体如何并不得知,总之,小半年都没有音讯,再后来,就是女婿的生辰了,女儿派人来送信,说是请他们过去喝酒,当天儿子带着孙子去了,他本也要去的,结果那天早上起来崴了脚,就没去成。

    结果当天晚上,女婿家里就起了大火,据周围的人说,火势又大又急,女婿女儿一家连同儿子孙子,全都烧死在了大火里。

    噩耗传来时,他正在吃饭,听了这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迷糊中,他隐约见到了女儿,女儿站在一片漆黑的浓雾里,对他笑得灿烂,她说,既然他们对不起她在先,卖了她不给她活路,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带全家人上路。

    “您老人家运气好,逃过一劫,那我就愿你长长久久的活着,但总有一日,你也要来地下,到时候,我还会找你算账的!”

    老何头醒来后,脑海里还盘旋着女儿尖利的声音,他又惊又怒,但更多的,还是惧怕的情绪,但想着女儿在地下等着报复他,他就更不想死了,然而,儿子孙子都没了,他又垂垂老矣,儿媳妇便越发看他不顺眼起来,也不管他年迈,累活重活依旧让他干,他却也不敢不干。

    自己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老何头躺在充满陈腐味的屋子里,双眼茫然的看着天,也不知想些什么,而两滴浑浊的泪水,则无声的顺着脸庞滑落,滴入到已看不出颜色的床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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