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的时候,孟敏的烧总算退了,宁曼长出了一口气,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后才起身准备离开,外面还有些黑,孔希学并不放心,打算送她回去,却被宁曼拒绝了。

    “您也熬了一晚上了,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才好,这里离医疗站不远,走回去也就十多分钟路程,一路也有人家,这时间,估计也有起得早的人起来了,我不碍事的,您放心。”

    宁曼说完就告辞了,她其实很困了,一晚上守着病人,时刻要观察病人的情况,饶是她年轻,也挺累人的,不过,更累的是孔爷爷,另外两名大爷好歹还眯了一会,只有他,一直担惊受怕的,根本没合过眼,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忍心让对方送她回去。

    此时天光微亮,时不时能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而有些起得早的人家,厨房里已经有炊烟升起了,宁曼顶着晨光回了医疗站,谢明香居然起来了,正焦急的站在门口张望。

    “好歹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草棚那边找你了。”

    宁曼疲惫的笑笑,“明香,麻烦你帮我倒杯水来,谢谢。”

    守了老婆婆一晚上,宁曼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此时又困又饿又渴,疲惫的要命,谢明香忙去倒了被热水,又用开水冲了杯米糊糊给她喝,宁曼三两口下了肚,才觉得自己活了些过来。

    “你去上工吧,我去床上眯一下,哎呀,真是困死我了。”

    宁曼打发了谢明香,简单的洗漱后就钻进被窝,立刻睡得人事不省,直到快十二点,才醒过来。

    第二天晚上,宁曼又去了草棚,孟婆婆的情况很好,虽然精神还不算太好,但已能坐起来喝粥了,宁曼也就放下了心,接下来几天,她有时间就会过去看看,慢慢的和几个老人也熟悉了起来,然后闲聊时意外得知,孟婆婆居然是个医生。

    “曾经在京市医院上过班,带过一些学生,在医学上,还是有点心得的,不过啊,医者不自医,丫头啊,这次我这病,还是多亏了你啊。”

    孟婆婆说这话时,脸上都是笑容,极尽慈祥,而这几句话下面透出的信息,却让宁曼眼睛一亮。

    这年头被下放进行劳动改造的,可不乏各界的大鳄,他们本该是在各界顶端绽放的那一小撮人,也就是世事弄人,他们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如今看来,孟婆婆只怕在医学上造诣不低。

    得知孟婆婆身份后,宁曼心头狂跳,这段时间,她对医学兴趣非常浓烈,只是苦于条件有限,深造无门,却不想,眼前竟凭空掉下这么一尊大佛,不抓住机会,岂不是辜负了命运给自己的大礼。

    宁曼跑草棚的次数就更多了,但是拜师这种事是大事,她一时还没想到怎么说。

    然而,她做的一切,其实都落在了几个老人眼里。

    几个老人也是生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各种牛鬼蛇神的人了,宁曼的心思又没隐藏,哪里看不出来,于是这天晚上,草棚里就发生了一段对话。

    “老孔啊,你觉得宁曼这丫头怎么样?”孟敏坐在床上问孔希学。

    孔希学明白妻子的意思,说实话,他其实挺喜欢宁曼的,这姑娘踏实热情,看他们的时候眼睛里从来没有一样眼神,当日不知道孟敏的身份,也是全心全意的医治,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姑娘。

    但是,对方是好姑娘,并不代表一定要收对方当徒弟。

    “是个好的,但是”孔希学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见得适合当徒弟。”

    孟希笑笑,对于丈夫的意见,她能理解,但是,并不苟同。

    老孔之前也是个热情洋溢的人,结果全心全意的付出,收获的却是来自徒弟的背叛,他对这方面有顾虑,是人之常情。

    “老孔,百样米养百样人,固然有些人狼心狗肺,但也有不少听话乖巧的孩子,你想想小李小周,还有小夏,他们可不就不错,你也清楚,要不是他们几人暗中使力,多方托人,我们也来不了这里,你们学校那个老陈,不久被派到更北的地方去了?所以,你不要一叶障目,也不要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还是好的。”

    孟敏话里的小李小周小夏几人,都是孔希学的徒弟,老师遭劫,他们迫于大环境,虽不敢说什么,暗中却出了不少力,正如孟敏说的,要不是这几个徒弟,他们只怕早被送到更恶劣的地方去了,那时他们能否留下性命,都未可知,要知道,他们可都是年过六十的老头老太太,如今这地方的劳动强度都让他们不堪重负,真到了那些地方,还不要了他们的命?

    孔希学郁闷,他家老婆子就爱给他添堵,但想想,却又释然了。

    “算了算了,我不干涉你的想法,你自己反正多考虑,总之不管你是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老了,也该看开些了。

    不就是个想要学习医术的小姑娘么?既然她有这样的运气,让她学就是,能够多一个医生治病救人,总是这片大地的幸事。

    孟敏笑了,她就知道,她家老头子最后还是会支持的,他对家人总是诸多包容,一如当年的女儿,一如如今的自己。

    “说起来,宁曼那丫头可真小啊,看年纪也就十八九岁吧,哎,你说我们的囡囡,如今也该是她这个岁数了吧,就是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孟敏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孔希学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女儿,女儿也早早嫁了人,可惜女婿在两人成婚不久,就死在了战场上,女儿当时临盆在即,听到消息后立刻惊动了胎气,结果没能熬过来,在产床上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外孙女。

    对于女儿留下的这点骨血,老两口实在是舍不得,当时就想带回家养,然而,亲家却说,那是他们宁家的孙女,他们老两口还在,万没有让自家孙女给别人家养的道理,当时他们两口子工作也很忙,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外孙女跟着爷爷奶奶,会得到更好的照顾,于是,就依了亲家的话,由他们负责带,他们则时不时寄点生活费过去。

    在外孙女两岁多的时候,大人工作调动,亲家举家搬迁去了别的地方,那之后,他们就只见了外孙女两面,第一次见面时还是一个在襁褓里的奶娃娃,后一次见面时,外孙女已经八岁多了,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孔希学和孟敏现在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囡囡身上穿了一件崭新的大红色棉袄,眼神明亮脸颊饱满,整个人仿佛红苹果一般,生机勃勃,很明显,家里人把她照顾的很好。

    当时老两口是又欣慰又欢喜,又给了不少生活费给亲家,反正他们两口子平时忙于工作,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再多的钱,以后还不是囡囡的,然而,那次见面后不久,局势就开始变了,他们的处境每况日下,到最后,甚至被下放到了农场,到如今,他们足有十年没见到囡囡了,也不知道如今的囡囡长成了什么模样。

    “别想了,”孔希学苦涩的开口,“她跟着工人出身的爷爷奶奶,可比跟着我们好多了,而且,她爹是烈士,国家亏待谁也不会亏待她的,她肯定过的很好,别担心。”

    外孙女过得好,是老两口如今最大的心愿。

    孟敏叹了口气,把自己思念外孙女的心情放下,又说,“我想过了,和宁曼那丫头有缘,如果她本人愿意,我是同意教她的,不过,师徒之名就算了,我老了,也不想折腾那么多繁文缛节了。”

    实际上,是怕连累宁曼。

    孔希学没做声。

    孟敏想了想,突然又笑了:“对了,说起来,宁曼那丫头也姓宁,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他们外孙女其实也姓宁,宁这个姓在华国,并不算大姓,这样一看,还真是缘分。

    孔希学也笑了,“倒的确是缘分,行吧,你想教就教吧,细节方面的事,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心里有些黯然,宁曼虽然是个不错的女娃,但妻子会这样另眼相看,很明显是因为囡囡产生了移情作用。

    算了算了,如今这局势,他们老两口也不知能活多久,妻子有点寄托,总比心里空荡荡的好。

    恰逢年底,公社开了好几天的会,宁曼作为公社医生,也被叫去参加了,于是等过了几天,她再去草棚时,敏锐的发现孟敏看她的目光变了。

    “丫头,之前我和你聊天,发现你对医学是真挺有兴趣,“孟敏眉眼弯弯的看着宁曼,“你也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身份,就常过来和我聊聊天,我们唠嗑一下这方面的事,互相探讨学习,你觉得怎么样?”

    宁曼大吃一惊之后,便是喜出望外,说甚探讨学习,其实,根本就是孟敏看出来她的心思,愿意教她,她这三脚猫的工夫,顶天也就医个头痛脑热的,哪有资格和首都医学院的教授探讨啊。

    不管孟敏怎么说,宁曼回到医疗站后,立刻依照古礼备齐了礼物送过去,还想恭恭敬敬的给孟敏捧茶磕头,却被孟敏拒绝了。

    “你的心思我明白,但这些繁文缛节就不用了,我们毕竟是接受改造的人,成分不好,你时不时过来看看没什么,但要是正式拜师,被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对你不好,所以,就真不用了。”

    孟敏坚持,宁曼再三劝说也无用,只能从了,心里却决定,一定要把孟敏当成恩师一样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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